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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乱:我为大唐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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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2章 意欲直接灭了吐蕃的裴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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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的夜,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与焦糊味死死攫住。

浓烟如同妖魔的巨爪,扭曲翻滚着遮蔽了本就晦暗的星月,只余下城中各处升腾的火光,将低垂的云层染成一片病态而狰狞的暗红。

在严庄的操控下、韩休琳具体铁腕之下,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刮骨疗毒,只是那刮骨的刀,太过酷烈,太过疯狂。

节度府大堂,烛火被刻意压得极低,人影幢幢,投射在冰冷坚硬的黑石墙壁上,如同蛰伏的鬼魅。

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披甲执锐的将领胸口,连呼吸都带着铁锈与血的味道。

他们眼中有嗜血的亢奋,有对即将攫取的泼天财富的贪婪,也有一丝深埋于骨髓、对眼前这位新晋节度使的恐惧。

韩休琳,像一尊刚从地狱血池里捞出来的铁塔,矗立在主位前。

厚重的明光铠覆盖着他魁梧的身躯,甲叶上溅满了新旧叠加的暗褐色斑点,那是无数亡魂留下的印记。

他脸上那道从额角斜劈至下颌的狰狞刀疤,在跳动的火光下如同一条扭曲的活蜈蚣,每一次面部肌肉的牵动,都让它显得更加凶戾。

他的眼神浑浊,布满血丝,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火焰,那是被权力和杀戮彻底点燃的野火。

“噌啷!”

一声刺耳的锐响撕裂了沉重的寂静。

韩休琳猛地展开手中那份纸卷。

那纸张边缘锐利如刀,在他粗粝的手指间发出猎猎的声响,如同冤魂的呜咽。

他将纸卷高高举起,凑近旁边熊熊燃烧的松明火把。

跳跃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面,映照出上面密密麻麻、书写工整的名字。

每一个名字,此刻在血与火的背景中,都像一张张扭曲挣扎、呼号索命的符咒,散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不祥气息。

“听——好——了!”韩休琳的声音嘶哑破锣,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生杀予夺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将领们的心上,“名单在此!”

他粗壮的食指,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戳向纸卷最上端那三个刺眼的名字,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博陵崔氏!赵郡周氏!清河张氏!”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夜枭尖啸,“此三家,盘踞河北,吸食民髓,逾五百年!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其根其干,早已蛀空!罪恶滔天,罄竹难书!乃河北一流世家,毒瘤之首!”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这满城弥漫的硝烟、血腥和死亡气息,连同那即将倾泻而下的无边权势,一同吸入肺腑,化为支撑他继续挥舞屠刀的力量。

“陛下密旨!”韩休琳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堂下诸将,“河北道积弊深重,民怨沸腾如鼎沸!根源何在?尽在门阀!尽在世家!这些趴在朝廷脊梁、吸食百姓膏血的蛀虫!”

他猛地一拍身前沉重的梨木帅案,震得案上令箭筒嗡嗡作响,“今令本帅,代天行罚!清洗满城!灭其宗族!收其田产!绝其根基!以儆效尤!使天下门阀,闻幽州之名而丧胆!”

他停顿了一下,那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珠,刻意地转动着,扫视过一张张因激动和贪婪而微微扭曲的脸庞,脸上那道蜈蚣般的疤痕随之抽动。

“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却又无比虚伪的“仁慈”腔调,“陛下有好生之德!本帅亦非嗜杀之人!妇孺幼婴,何罪之有?罪不至此!凡遇此类,一律拘押,另行安置!敢有违令滥杀者,立斩不赦!听明白了吗?!”

“遵命——!!!”山呼海啸般的回应轰然爆发,几乎要掀翻节度府沉重的屋顶。

将领们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光芒,那是被即将到手的金山银海和肆意杀戮的兴奋彻底点燃的欲望之火。

至于那“不杀妇孺”的命令,在滔天的利益诱惑和屠戮快感面前,轻飘飘如同无物。

他们只关心下一个目标在哪里,财富有多少,人头能换来多少军功!

“张奎!”韩休琳厉声点名,目光锁定堂下前排一名身材高大、面容沉毅的将领。

“末将在!”张奎猛地踏前一步,甲叶铿锵,抱拳领命。

他脸上线条刚硬如石刻,不见旁人那种狂热的贪婪,只有一丝深藏的、不易察觉的凝重,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他眼角余光扫过韩休琳手中那份染血般的名单,心头掠过一丝寒意。

“你领本部精锐一千,”韩休琳的声音斩钉截铁,“并杀手营特战精兵五十!目标——博陵崔氏在幽州的主宅!崔氏家主崔弘正,其核心子弟崔元朗、崔元庆,务必生擒!若遇拼死抵抗,亦准斩首!其府库、田契、账册,尽数封存!若有抵抗,格杀勿论!妇孺集中看押,不得有误!”

“得令!”张奎眼神一厉,沉声应诺,再无半点犹豫。

他猛地转身,按剑大步走出大堂。

夜风带着浓重的血腥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的波澜,厉声喝道:“传令!亲卫营集结!杀手营‘幽影’第一队,随我来!”

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点燃了早已在府外待命的军阵。

沉重的脚步声、甲胄摩擦声、战马不安的嘶鸣声交织成一片死亡的序曲。

火把在士兵手中熊熊燃烧,照亮一张张写满对财富渴望和杀戮兴奋的脸庞。

五十名身着深灰色劲装、背负短弩、腰挎狭长利刃的特战营杀手,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无声无息地汇入张奎亲卫营的队伍。

这支由精锐和死神组成的洪流,在黑夜中卷起滚滚烟尘,带着令人窒息的杀气,向着城东博陵崔府的方向,狂涌而去!

……

……

博陵崔氏,千年门阀的底蕴沉淀如山。

府邸坐落在幽州城东最显赫之地,占地数百亩,青砖高墙宛如小型城池,墙体厚实得足以抵御投石机的冲击。

墙头箭垛林立,在夜色中如同巨兽森然的利齿。两尊饱经风霜、威严狰狞的石狮蹲踞在紧闭的朱漆大门两侧,在远处映来的火光下,铜铃般的巨眼仿佛跳动着凶光。

门楣之上,那方御赐金匾“诗礼传家”四个大字,在跳跃的火光映衬下,此刻却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惨淡与悲凉。

府内一片死寂,但这死寂并非安宁,而是绝望绷紧到极致后令人窒息的弦。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铁锈味和一种无声的恐惧。

偶尔有压抑不住的啜泣从深宅内院传来,又迅速被强行捂住,只剩下令人心碎的呜咽。

庭院中心,崔氏家主崔弘正,一袭象征身份的深紫色锦袍,须发如雪,面容清癯中带着文人特有的孤高,此刻却被绝望刻下了深深的沟壑。

他手中紧握着一柄装饰古朴的长剑,剑鞘上的缠金丝在火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寒芒。

数百名家丁护院手持刀枪棍棒,围在他周围,脸上是强行压制的惊恐和死灰般的惨白。

更外围,挤满了瑟瑟发抖的崔氏族人,妇孺们相互依偎,孩童惊恐的大眼睛在黑暗中茫然四顾,又被母亲颤抖的手死死捂住。

“父亲……”崔弘正的长子崔元朗,一个面容儒雅、气质沉稳的中年文士,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焦虑而嘶哑变形,带着哭腔,“降了吧……那韩休琳……他疯了!我们挡不住幽州军的铁蹄啊!留得青山在……”

“投降?”崔弘正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着儿子,那目光中的绝望和悲愤如同实质,“你以为为父不想?不想给崔氏留一线生机?!”

他声音陡然拔高,在死寂的庭院中回荡,带着一种被逼入绝境的凄厉,“幽州兵变的第一时间!我就遣了你三叔,带着族中珍藏的南海夜明珠、前朝顾恺之的《洛神赋图》摹本,去拜会那韩休琳!那是足以买下五十万亩良田的厚礼!可那疯子……那疯子……”

他胸口剧烈起伏,喉头咯咯作响,几乎说不下去,“他连门都没让进!直接……直接就在节度府门前,当众砍了你三叔的头!把人头……把人头挑在旗杆上示众!他根本就不要我们的降!他要的是灭族!是要用我博陵崔氏满门的血,染红他韩休琳的官袍!去向长安城里的裴徽献媚!去邀功!!”

“所以——!”崔弘正猛地将手中长剑高高举起,剑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凄冷的弧线,对着惶惶不安、濒临崩溃的族人和家丁,发出最后的、带着无尽悲怆的嘶吼,“降?降了就能活命吗?!睁眼看看范阳卢氏的下场!看看卢元驹被挫骨扬灰的祖祠!韩休琳要的不是降表!是灭种!是要将我等河北世家连根拔起,作为他晋身的阶梯!”

他浑浊的老泪终于夺眶而出,顺着刀刻般的皱纹蜿蜒流下,声音却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决绝:“崔氏子弟听着!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守住府门!守住祖宗基业!守住我们博陵崔氏最后的尊严!纵使今夜玉石俱焚,也要让那屠夫知道,千年世家的骨头,是硬的!”

“守住府门!”崔元朗被父亲的悲愤感染,强压下恐惧,嘶声附和,声音却带着颤抖。

“守住府门!”稀稀拉拉、带着绝望的回应从家丁中响起,更多是麻木和听天由命。

沉重的脚步声、铁甲碰撞的铿锵声、战马压抑的嘶鸣声,如同闷雷般由远及近,最终在崔府高墙外轰然停止。

紧接着,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绞紧声、沉重的撞木被抬起的号子声、火油泼洒在木门上的哗啦声……死亡的序曲已然奏响。

“举盾——!”崔元朗嘶声命令,声音在夜风中破碎。墙头的家丁慌忙举起临时拼凑的木盾和门板,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墙外,张奎端坐马上,冰冷的铁面甲下,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这座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堡垒。

崔府墙高门厚,飞檐斗拱间人影晃动,显然早已严阵以待。强攻,必将是一场血肉磨盘。

“将军,”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张奎马侧响起。

是杀手营的小队长朱小刚,他脸上横亘着一条蜈蚣般的旧疤,眼神锐利如刀锋。

“硬啃,兄弟们伤亡太大。这崔府后园,引活水建有荷塘,塘底有水道与城外金水河暗通,本是排污引水之用,墙内出口在假山石隙内,极为隐蔽,防守必弱。给我十息,带一队人摸进去。一刻钟后,以红色哨箭为号,里应外合,破他正门!”

张奎目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准!朱队长,你带第一组潜入!动作要快!其余人等,重盾上前,护住撞木!弓弩手预备火箭!一刻钟后,听我号令,全力进攻!”

“得令!”朱小刚低喝一声,朝身后一招手。

十几名身着紧身水靠、背负分水刺和短刃的特战营杀手精锐,如同融入夜色的壁虎,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阴影,向后园方向急速潜去。

他们的动作轻盈迅捷,落地无声,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缓流淌。

墙内墙外,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对方,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压抑的气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人喘不过气。

崔元朗紧握着剑柄,手心全是冷汗,目光死死盯着大门方向,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突然!

“咻——啪——!”

一道凄厉得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声,伴随着一声爆响,在崔府后园上空猛地炸开!一团刺目的红光瞬间照亮了那片天空,如同地狱睁开的血眼!

“就是现在!杀——!”张奎眼中厉芒暴涨,手中沉重的镔铁横刀如同闪电般向前狠狠劈落!

“轰——!!!”

巨大的撞木,在数十名膀大腰圆士兵的合力推动下,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撞在崔府包铁的朱漆大门上!

沉闷的巨响如同大地的心跳,整个门楼都为之震颤!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栓处木屑纷飞!

“放箭!”张奎的吼声如同惊雷。

“嗡——!”

弓弦齐鸣,如同死神的叹息!

刹那间,数百支尾部熊熊燃烧的火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划破黑暗的夜幕,如同漫天坠落的火流星,狠狠砸向崔府的门楼、墙头、以及墙内的庭院!

火焰瞬间在干燥的木质建筑和布幔上蔓延开来,浓烟滚滚!

“啊——!”“着火了!”“挡住!挡住大门!”墙内顿时响起一片惊惶凄厉的惨叫和嘶吼。

几乎就在正门遭受毁灭性打击的同时,崔府后园方向,猛地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金铁交鸣的刺耳撞击声、濒死的惨嚎声!

火光冲天而起,映亮了那片天空!朱小刚率领的特战营杀手精锐,如同毒蛇般从防守最薄弱的腹心之地狠狠咬了进去!

“门开了!冲进去!一个不留!”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断裂巨响和木料爆裂声,崔府那象征千年荣耀的朱漆大门,在撞木的持续猛击下,轰然向内倒塌!烟尘弥漫!

“杀——!”张奎一夹马腹,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他手中横刀高举,如同离弦之箭,第一个踏着破碎的门板,冲进了这座千年世家的核心!

身后,如狼似虎的士兵发出震天的咆哮,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而入!

地狱之门,彻底洞开!

崔府瞬间化作了沸腾的修罗场。

千年世家蓄养的死士私兵绝非浪得虚名,他们熟悉府邸的每一处回廊、每一座假山、每一个角落。

箭矢如同骤雨般从刁钻的角度射来,不时有士兵惨叫着倒下。

刀光在火光映照下疯狂闪烁,依托着亭台楼阁、假山叠石,崔氏护卫们拼死抵抗,每一次短兵相接都溅起滚烫的血花。

“左翼!抢占望月楼制高点!弓弩压制!”张奎在混乱的厮杀中厉声指挥,声音穿透喊杀,“右队!跟我来,凿穿他们中庭!目标松涛阁!”

他身边十几名最精锐的亲兵和杀手营战士,如同烧红的铁锥,在不良人暗探成员精准的路线指引下,避开一处喷出毒烟的假山机关,绕过一片看似平常却暗藏翻板陷阱的花丛,以惊人的效率撕裂着崔氏护卫仓促组成的防线。

刀疤脸的朱小刚如同鬼魅,手中的狭长匕首每一次挥出,都精准地抹过一名崔氏死士的咽喉,带出一蓬血雾。

挡者披靡!血肉铺就的道路在张奎马蹄下延伸。

终于,他们杀穿了层层叠叠的阻截,冲到了崔府最为核心的所在——家主崔弘正的书房兼家族重地议事厅,“松涛阁”。

阁前庭院开阔,青石铺地。

此刻,数十名身着精良锁子甲、手持寒光闪闪长柄陌刀的崔氏核心护卫,早已结成严密的半月阵型,堵在通往松涛阁的必经之路上。

为首一人,正是崔弘正的长子崔元朗。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剑身如秋水般明澈的长剑,剑尖直指冲来的张奎,目眦欲裂,英俊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和悲怆而扭曲:

“张奎!助纣为虐!韩休琳不过一介背主求荣的武夫,如今甘为裴徽的鹰犬!安敢犯我博陵崔氏门庭!千年清誉,诗礼簪缨,岂容尔等血污之手玷污分毫!”

“清誉?簪缨?”张奎勒住战马,横刀斜指地面,刀尖上粘稠的血液滴滴答答落下,砸在光洁的青石板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刺目的血花。

他目光冰冷地扫过庭院,最终定格在脚下——一块被无数军靴践踏、污秽不堪的苏绣地毯上,那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祥云仙鹤图案,价值连城。

“兼并土地,膏腴万顷,使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饿殍载道!操纵州府,垄断盐铁粮价,丰年囤积居奇,灾年哄抬物价,使幽冀之民易子而食!私设公堂,罗织罪名,动辄抄家灭门,草菅人命如刈草!这——就是你们博陵崔氏的千年清誉?!”

张奎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寒冰炸裂,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怒火和鄙夷,“今日,奉旨诛逆!杀——!”

最后一个“杀”字如同惊雷炸响!

张奎双腿猛夹马腹,战马狂飙突进!他身后亲兵与杀手营战士如同出闸猛虎,咆哮着撞向崔氏护卫的钢铁防线!刀光剑影瞬间绞杀在一起!

陌刀势大力沉,每一次挥砍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咽,但张奎的亲兵皆是百战余生的悍卒,配合默契,盾牌格挡,长矛突刺,更有杀手营战士如同附骨之疽,身形飘忽,专攻下盘关节、咽喉要害。

惨烈的搏杀中,不断有护卫倒下,鲜血迅速染红了青石地面。

崔元朗剑法精妙,深得家传精髓,剑光霍霍,如同灵蛇吐信,接连刺伤两名扑上来的士兵。

但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缠上了他。

是朱小刚!他根本不与崔元朗的宝剑硬碰,身形如同泥鳅般滑溜,手中狭长的匕首刁钻狠辣,专挑甲胄缝隙和手腕、脚踝等薄弱处下手,完全是战场上一击毙命的阴毒打法。

几个呼吸间,崔元朗的紫袍便被划开数道口子,手臂添了血痕,步伐开始散乱。

“逆贼受死!”张奎觑得真切,荡开一名护卫拼死刺来的陌刀,借着战马前冲的势头,猛地从马背上腾身跃起!

沉重的镔铁横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半月寒芒,带着全身的力量和沙场淬炼出的惨烈杀气,如同泰山压顶,狠狠劈向崔元朗因格挡朱小刚而露出的脖颈空门!

“噗嗤——!”

利刃切过骨肉的闷响,令人牙酸。

一颗带着惊愕、不甘和凝固愤怒的头颅,在喷溅如泉的血柱中冲天而起!无头的尸身兀自挺立了片刻,才颓然扑倒在染血的地毯上。

“元朗——!!!”

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垂死孤狼般的悲嚎,从松涛阁洞开的大门内凄厉传出。

须发皆白、身穿深紫色锦袍的家主崔弘正,在次子崔元庆的搀扶下,踉跄着出现在门口。

他亲眼目睹长子头颅飞起、热血喷溅的一幕,瞬间如遭雷击,老眼圆睁,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一口鲜血猛地喷在胸前的紫袍上,染出大片刺目的暗红。

“老匹夫!轮到你了!”张奎稳稳落地,甩掉横刀上淋漓的血珠,大步踏过崔元朗的无头尸身,走向松涛阁。每一步落下,靴底都带起粘稠的血浆。他身后的士兵迅速解决了残余的护卫,将松涛阁团团围住。

“你…你们这群强盗!土匪!豺狼!”崔弘正指着步步逼近的张奎,枯瘦的手指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哆嗦,声音因极致的悲痛和愤怒而尖利扭曲,“我博陵崔氏,诗礼传家,簪缨世胄!门生故吏遍及朝野!朝廷焉能如此!裴徽!裴徽焉敢如此自毁长城!他就不怕天下士族离心,江山倾覆吗?!”

“诗礼传家?簪缨世胄?”张奎在崔弘正面前五步处停下,眼神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

他猛地侧身,刀尖指向书房内一面巨大的、正对着门口的屏风。“看看这个!看看你们崔家用什么来装点门面,彰显你们的‘风雅’!”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那屏风材质极为特殊,在松涛阁内摇曳的烛火和庭院透入的火光映照下,泛着一种细腻柔润、却令人极度不适的诡异光泽。

上面用璀璨的金线,绣着天下闻名的《兰亭集序》,笔走龙蛇,华丽非凡。

然而,当火光晃动,角度变换时,那底材上竟隐隐透出……皮肤的纹理!以及细微的、如同针尖般大小的毛孔!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席卷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人皮屏风!”张奎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中刮出的阴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用的是你们崔家田庄上,不肯卖地、抵死不从的佃户少女的皮!活剥!硝制!这就是你们的诗礼?这就是你们的簪缨?崔弘正!你这老狗!你还有何话说?!”

崔弘正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身边的次子崔元庆,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烂泥般瘫倒在地,一股腥臊的液体迅速浸湿了他的锦袍下摆。

“拿下!”张奎厌恶地一挥手,如同驱赶肮脏的苍蝇。

士兵们如狼似虎地扑上,粗暴地将瘫软的崔元庆拖起,又将失魂落魄、如同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崔弘正死死捆住。

就在这时,后宅方向猛地传来一阵阵女子和孩童惊恐欲绝的尖利哭喊声,比之前任何声音都要凄惨,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张奎眉头狠狠一拧,厉声喝问:“怎么回事?!帅令!妇孺不得伤害!谁敢违令?!”

一名亲兵气喘吁吁地从后宅方向跑来,脸色煞白,眼神中还残留着巨大的惊骇:“报将军!后宅已控制!崔府女眷、幼童约两百余人,已集中看押在‘沁芳园’偏院!只是…只是清理时发现一处极其隐蔽的地窖入口,在…在崔弘正卧房床榻之下!里面…里面……”

士兵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锁着几十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神志不清的女子!还有…还有十几个……婴孩的…骸骨!很小…很小…据一个快疯了的女人哭喊…说是…是给崔家老祖试什么长生药…失败…丢进去的……”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草药和尸骸腐朽的恶臭,仿佛顺着士兵的描述,瞬间弥漫在松涛阁的血腥空气中。

“畜生!!!”张奎双眼瞬间布满血丝,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胸中翻涌的杀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面如死灰、眼神空洞的崔弘正脸上。

“押下去!严加看管!清点府库!封存所有账册地契!传我将令!”张奎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崔府之内,所有成年崔氏男丁,无论主仆,无论亲疏,一个不留!就地正法!用他们的血,告慰那些枉死的冤魂!”

“遵命!”士兵们轰然应诺,眼中最后一丝迟疑也被这骇人的真相彻底抹去,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松涛阁外,杀戮的惨嚎声瞬间拔高到了顶点,如同地狱的丧钟,为这千年世家敲响了最后的哀鸣。

……

……

“积善庄”——赵郡周氏在幽州城外最大、最坚固的田庄坞堡,如同一个盘踞在平原上的巨大石龟。

高达三丈的夯土包砖墙体厚重无比,墙头箭楼林立,垛口后面人影幢幢,强弓硬弩在火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

墙外环绕着一条引入活水的宽阔壕沟,吊桥早已高高收起。

坞堡大门用整根铁桦木制成,外包厚铁皮,铆钉密布,坚不可摧。

堡墙上,“积德行善”、“泽被乡里”的巨大石刻标语在火光映照下,显出一种冰冷而虚伪的讽刺。

吴学坤骑在躁动不安的战马上,望着这座武装到牙齿的堡垒,粗犷的脸上肌肉虬结,浓眉拧成了一个疙瘩。

强攻?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麾下的儿郎们像麦子一样被堡墙上的箭雨射倒,尸体填满壕沟的景象。

他吴学坤悍勇,但绝非无脑莽夫。

“吴将军,”一个如同毒蛇般阴冷滑腻的声音在他马侧响起。是不良人探子在城外的头目,绰号“地鼠”,身材矮小精瘦,眼珠滴溜溜乱转,带着市井之徒的精明与狠辣,“周氏这群伪善的王八蛋,平日里最会装模作样,拿这‘积善’的名头糊弄人。可小的知道,这堡子底下有猫腻!有密道!”

吴学坤精神一振,猛地转头,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住地鼠:“说!在哪?”

“地鼠”猥琐地搓了搓手,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献宝般的得意:“就在堡子西北角外三里地,那片乱葬岗子深处!那地方邪性,平时鬼都不去。密道入口藏在一个塌了半边的破坟包里,用烂棺材板盖着。那是周家处理‘不听话’的佃户、‘消失’的流民的地方!出口就在堡子里堆放杂物的柴房下面!小的亲自走过!”

吴学坤眼中凶光大盛,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好!地鼠,头功算你的!你带路!挑五十个手脚最麻利、胆子最大的兄弟跟我走!其余人!”他转头对副将吼道,“给老子佯攻!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把堡墙上那些狗眼的眼珠子都吸过来!”

很快,一支由吴学坤亲自带领、挑选出来的悍卒组成的精锐小队,在“地鼠”的指引下,如同幽灵般脱离大队,悄无声息地绕向坞堡后方。

夜风呜咽,吹过荒草丛生的乱葬岗,卷起地上的纸钱灰烬和腐烂的气味。

嶙峋的墓碑歪歪斜斜,如同地府伸出的鬼爪。

“地鼠”熟门熟路地拨开一片长满倒刺的荆棘丛,又费力地挪开一块半埋在土里的、刻着模糊不清字迹的残破墓碑,露出下面一个仅容一人佝偻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泥土腥味、腐烂植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腐臭的阴风,从洞口猛地灌出,让最胆大的士兵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就是这儿!跟紧我!”地鼠率先钻了进去。吴学坤毫不犹豫,矮身跟上。五十名精锐杀手鱼贯而入,最后一人小心地将墓碑和荆棘恢复原状。

地道内阴暗潮湿,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内回荡。

脚下的泥土湿滑粘腻,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始终萦绕不去,越往里走,越是清晰。

走了约莫一刻多钟,前方出现向上的土台阶。

地鼠摸索着顶开一块沉重的、覆盖着厚厚泥土和草根的木板。

出口,果然在一间堆满柴草、散发着霉味的坞堡柴房里!

“成了!”吴学坤心头一松,随即杀气升腾。他无声地打了个手势。

五十名如同饿狼般的杀手迅速散开,控制住柴房出口。

在地鼠的带领下,他们如同暗夜中的毒蛇,贴着墙根的阴影,无声而迅疾地向堡门方向摸去。

沿途遇到几个巡逻或打盹的庄丁,被捂嘴抹喉,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

堡门内侧的守卫相对薄弱,只有二十几人,正紧张地听着墙外传来的震天喊杀声和箭矢撞击墙壁的噼啪声,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去。

“动手!”吴学坤暴喝一声,如同平地惊雷!他如同人形暴熊,率先扑出,手中沉重的开山斧带着呜咽的风声,狠狠劈向一名背对着他的守卫!

“敌袭——!”守卫的惨叫只喊出一半便戛然而止。

精锐小队如同虎入羊群,刀光霍霍,瞬间掀起一片腥风血雨!猝不及防的守卫仓促应战,惨叫声、怒骂声、兵器碰撞声响成一片!

“快!打开堡门!放吊桥!”吴学坤一边挥舞开山斧,将一名试图敲响警锣的守卫连人带锣劈成两半,一边朝着冲向门闩的士兵大吼。

几名士兵奋力砍断粗如儿臂的门栓铁链,十几人合力,吼叫着推动那扇沉重无比的大门!

“嘎吱——吱呀呀——轰隆!”

巨大的堡门缓缓向内洞开!连接着堡门的吊桥也在机械的绞动下轰然落下,重重砸在对岸!

“杀啊——!!!堡门开了!冲进去!!”早已等候在堡外、佯攻多时的副将看到信号,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

如同开闸的洪水,大队士兵发出嗜血的狂吼,踏着吊桥,汹涌地冲进了积善庄!

里应外合,堡垒的抵抗瞬间土崩瓦解。

庄丁们要么跪地求饶,要么被乱刀砍死。堡内哭喊声、求饶声、士兵兴奋的吼叫声混杂一片。

吴学坤的目标明确——家主周琰!

在俘虏的指引下,他浑身浴血,提着滴血的开山斧,带着亲兵直扑坞堡中心那座最为坚固、同样挂着“积善堂”巨大匾额的石砌厅堂。

冲进积善堂,一股焚烧纸张的焦糊味扑面而来。

只见一个穿着富贵绸缎、体型肥胖如球的中年男人——正是家主周琰,正满脸油汗、惊恐万状地指挥着几个心腹,将一箱箱账册文书疯狂地投入厅堂中央一个巨大的青铜火盆!

火苗贪婪地吞噬着纸张,腾起阵阵黑烟。

看到如同杀神般闯入、浑身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吴学坤,周琰肥胖的身躯猛地一颤,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噗通一声瘫坐在太师椅上,脸上的肥肉剧烈抖动,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

“吴…吴将军!误会!天大的误会啊!我周家世代良善,修桥铺路,赈济灾民,那是幽州有口皆碑!积善庄!积善庄啊!定…定是那崔氏、张氏贼子,嫉妒我周家名声,恶意诬陷!将军明察!明察啊!”

他声音尖利,带着哭腔,试图用“积善”的金字招牌做最后的挣扎。

“良善?积善?”吴学坤一脚狠狠踹翻那燃烧的青铜火盆!通红的炭火和未燃尽的纸片四散飞溅!他眼疾手快,俯身从灰烬边缘抢出一张巴掌大、边缘焦黑的纸片。

火光下,上面的字迹和印记清晰可见:

【天佑七年,腊月初九。佃户李二牛,抗租不交,煽动刁民。着“处理”。管事周福经办。】

下方,赫然是一个清晰的“周琰私印”的朱红印记!

“看看这个!周琰老狗!这就是你周家积的善?城外乱葬岗累累白骨,都是你积的德?!”吴学坤将那纸片狠狠摔在周琰肥胖油腻的脸上,如同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周琰面如死灰,瘫在椅子上,浑身肥肉筛糠般抖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两个儿子周崇义、周崇礼,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佩剑。

吴学坤的亲兵早已虎视眈眈,瞬间扑上,缴械,反剪双臂,如同拎小鸡般将他们死死按跪在地上。

“拿下!”吴学坤厌恶地挥手,如同处理一堆肮脏的垃圾。

“报——将军!”一名士兵满脸兴奋、气喘吁吁地冲进积善堂,声音都变了调,“发现周家大粮仓了!整整十大仓!全他妈是上好的粟米麦子!堆得冒尖!都…都他妈快发霉了!还有…还有旁边三个大仓房,里面…里面挂满了腌肉!我的老天爷,那味儿…那味儿冲得人脑仁疼!够…够几万人吃上一年半载了!”

“腌肉?”吴学坤浓眉一皱,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跟着报信的士兵,大步走向坞堡后方巨大的仓储区。

十个巨大的、如同小山包般的粮仓矗立在眼前,仓门大开。

里面金黄的粟米、饱满的麦粒堆积如山,许多仓口因为堆积太久,顶部已经结块发黑,散发出淡淡的霉味。

而在粮仓旁边,是三座稍小些、但同样巨大的仓库。仓库门一打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杂着大量粗盐、硝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油脂腐败的奇异腥臭气味,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口鼻上!

仓库内部,景象更是骇人!

密密麻麻的铁钩从房梁垂下,上面挂满了腌制好的、颜色深褐发黑的肉条!

层层叠叠,如同屠宰场的肉林!浓重的盐霜覆盖在肉条表面,在火把光照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那股浓烈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恶臭,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

吴学坤看着粮仓外墙上那斗大的、刺眼的“积善”二字,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胃里翻江倒海。

他猛地冲出仓房,大口呼吸着外面带着硝烟味的空气。目光扫过坞堡高墙,借着堡内冲天的火光,他看到墙根下,影影绰绰聚集着许多身影。

那是被厮杀声惊动,从附近村落赶来的百姓。

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如同骷髅,在寒冷的夜风中瑟瑟发抖,远远看着坞堡内的火光和士兵,眼神空洞麻木,深处却藏着一丝惊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在等待最终审判的期盼。

“去!”吴学坤指着墙外那些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身影,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抓个老的过来问问!去年!去年幽州大旱,赤地千里,易子而食的时候!这积善庄,这周大善人,可曾开过仓?施过一粒米?给过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很快,两名士兵拖着一个浑身抖得像落叶、几乎站不稳的老农过来。

老农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浑浊的老眼惊恐地望着吴学坤和周围杀气腾腾的士兵。

“军…军爷…饶命…饶命啊…”老农磕头如捣蒜。

“说!”吴学坤强压着怒火,声音低沉如闷雷,“去年大旱!你们村,饿死多少人?可曾来这积善庄求过粮?”

老农浑身一僵,浑浊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顺着他沟壑纵横的、污黑的脸颊流淌:“去…去年…俺们张家洼…十户人…饿…饿死了六户啊…树皮…草根…观音土…都吃光了…俺们…俺们全村老少,跪在这堡子外头…跪了三天三夜啊…”

他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悲苦,“求周老爷…开仓…赏口活命的粮…周老爷…周老爷他…他站在那高墙上…说…说粮仓是空的…一粒米都没有了…还…还放…放恶狗下来咬人…俺…俺这条腿…”

老农颤抖着撩起破烂的裤腿,露出小腿肚上几个早已溃烂流脓、深可见骨的狰狞牙印。

他泣不成声,枯瘦的手指却猛地抬起,颤抖地指向那三个散发着浓烈异味的腌肉仓库,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恐惧和怨毒:“后来…后来…堡子里传出话…说…说周家积善行德…收留快饿死的流民…管饭…管饱饭…可…可进去的人…再…再也没出来过啊!那肉…那肉…那肉的味道…俺…俺在乱葬岗闻到过…呕…呕……”

老农再也说不下去,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吐出的只有苦涩的胆汁。

轰!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从吴学坤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了那挥之不去的腐臭味来源!

明白了乱葬岗白骨的成因!

明白了那腌肉仓库令人作呕的异香本质!

这周氏,披着“积善”的画皮,内里却比那剥人皮的崔氏,更加伪善!更加恶毒!更加令人发指!

“周!琰!老!狗!”吴学坤双眼瞬间赤红如血,额角青筋暴跳,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咆哮!

他猛地转身,如同一头发狂的犀牛,冲回积善堂!

一把揪起瘫软在太师椅上、如同一滩烂泥的周琰,拖死狗般将他肥胖沉重的身躯拖到外面,狠狠掼在堆积如山的、散发着霉味的粮食前!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看看你积的什么善!看看你囤的什么粮!看看你腌的什么肉!”吴学坤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完全扭曲变形,如同地狱恶鬼的嘶嚎,“你这种人!也配谈诗书礼仪?!也配称世家大族?!也配活在这朗朗乾坤之下?!啊?!”

他手中的开山斧高高举起,斧刃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几乎就要劈下去!最终,仅存的理智让他狠狠将斧头剁在旁边的粮袋上,溅起一片谷壳!

“拖下去!给老子看好了!别让他死了!老子要让他看着!”吴学坤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传令!积善庄内,周氏所有成年男丁,无论主仆,无论是否姓周,只要拿刀抵抗过,就地正法!一个不留!粮仓全部查封!一粒米都不许动!给老子看紧了!”

他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三个散发着地狱气息的腌肉仓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这三个腌人仓…连同里面的东西…给老子烧了!烧成灰!烧得干干净净!用这把火!祭奠那些被你们吃进肚子的冤魂!让他们看看,什么他娘的天理昭彰!”

“遵命!”士兵们轰然应诺,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快意。

熊熊烈火很快在腌肉仓库冲天而起。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质的仓房,吞噬着里面悬挂的“肉条”。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油脂燃烧的焦臭、蛋白质烧糊的恶臭以及浓烈盐硝味的、令人作呕到极致的恐怖气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积善庄,甚至飘向堡外。

这气味仿佛凝聚了无数枉死者的怨毒,让最悍勇的士兵也忍不住弯腰干呕。

火光冲天,映照着被按跪在粮堆前、面无人色的周琰父子绝望扭曲的脸庞,也映照着坞堡高墙外,那些麻木如同雕塑的百姓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火焰——那火焰的名字,叫做“报应”!

……

当韩休琳亲率最后的主力,踏着黎明前最浓重、也最寒冷的黑暗,抵达位于幽州城西、宛如一座小型军事要塞般的清河张氏府邸时,府邸内外如同炼狱般的厮杀已接近尾声。

张氏以武传家,族中子弟世代习武从军,其府邸更是倾注了无数财力物力,修得固若金汤,墙高壕深,箭楼密布,抵抗之激烈,远超崔、周两家。

负责主攻此处的将领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府邸那包铁的巨大门扉早已在无数次的撞击下扭曲变形,最终被火药炸开,散落在瓦砾之中。

但内部的战斗惨烈程度令人窒息。张氏子弟和私兵利用对府邸每一寸土地的熟悉,依托假山、回廊、厅堂、甚至点燃的屋舍,进行了疯狂的巷战和逐屋争夺。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刺鼻的硝烟味、皮肉烧焦的糊味以及木头燃烧的呛人烟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韩休琳在亲兵铁桶般的护卫下,踩着被鲜血浸透、混杂着碎肉和瓦砾的地面,如同踏着尸山血海,大步走入这座弥漫着最后疯狂气息的堡垒。

沿途的景象,不断冲击着他早已被杀戮麻木的神经:

一处宽敞的演武场边,竖立着几根血迹斑斑的硬木桩,上面残留着干涸发黑的血迹和磨损的绳索勒痕,桩下的泥土呈现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旁边散落的皮鞭、烙铁、带倒刺的铁棍,无声诉说着这里曾是何等酷刑之地。

一处偏厅的角落,竟拴着几条半人高、肌肉虬结的黑色獒犬。

犬舍旁散落着沾满泥污的破烂衣物和几根带着啃噬痕迹、明显属于人类的森白腿骨!獒犬看到生人,发出低沉的咆哮,涎水顺着森白的利齿滴落。

庭院中央的假山旁,随意丢弃着几具赤裸的尸体,有男有女,身上布满纵横交错的鞭痕和焦黑的烙铁印记,死状凄惨无比。

这些景象,无不彰显着张氏以武立家表象下,那深入骨髓的暴虐和草菅人命!

“报——大帅!”一名浑身浴血、头盔都被劈掉一半的副将踉跄着奔来,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张氏家主张烈及其三子张豹、张熊、张罴,率最后百余死士,退守祖祠!那祠堂全用青条巨石垒成,只有一扇厚铁门!兄弟们用撞木、用火油、用火箭,死伤枕藉,就是砸不开!张烈那老狗躲在里面叫骂不休!”

“祖祠?”韩休琳眼中寒光爆射,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带路!本帅倒要看看,他张家的祖宗牌位,能不能挡住老子的刀!”

张氏祖祠,位于府邸最深处,背靠一段天然形成的巨大岩壁,形制古朴而坚固。整座建筑由巨大的青石条砌成,严丝合缝,浑然一体,确实如同一座小型堡垒。

唯一的一扇厚重铁门紧闭着,门缝里透出摇曳的火光和里面传出的、带着无尽怨毒的咒骂声。

祠堂周围,倒下了数十名幽州军士兵的尸体,鲜血将青石地面染成了酱紫色。

“张烈老狗!滚出来受死!”韩休琳提气怒喝,声如洪钟,在血腥的晨风中滚滚回荡,震得祠堂瓦砾簌簌落下。

“韩休琳!你这忘恩负义的朝廷走狗!喂不熟的豺狼!”祠堂内,张烈嘶哑却依旧凶狠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咆哮,穿透铁门,“当年若非我张家在军中故旧提携,在朝中为你说话,疏通关节,你这寒门贱种,能爬上这幽州节度使的高位?!今日竟丧心病狂,带兵屠戮恩主满门!天理不容!你必遭天谴!”

“人脉?恩主?”韩休琳发出一阵狂笑,笑声中充满了积压多年的怨毒和刻骨的恨意,如同夜枭啼哭,“那是你们安插的钉子!是你们用来吸食我幽州军血肉的管道!我麾下多少好儿郎的饷银被你们层层克扣?!多少阵亡兄弟的抚恤被你们中饱私囊?!多少军屯良田被你们巧取豪夺,变成你张家的私产?!张烈!!”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泣血的控诉,“你还记得太行山断魂谷吗?!你张家子弟张彪,临阵怯敌,擅自后撤,导致侧翼崩溃!害我多少手足兄弟被叛军包围,力战而亡,尸骨无存?!那笔血债!那笔刻在老子心头的血债!今日,该连本带利,一并清算了!”

他不再废话,胸中积郁多年的怒火和杀意已沸腾到顶点!猛地一挥手,对着身后待命的杀手营特战精兵吼道:“破门!给老子炸开它!”

数名特战营士兵立刻上前。

他们动作迅捷如风,将数个特制的、内装精炼火药的厚壁陶罐,用粘性极强的泥膏牢牢固定在厚重的铁门门轴、门栓以及几处结构脆弱的关键节点上。

长长的引信被迅速点燃,嗤嗤冒着火花!

“退!”爆破手低吼。

众人迅速退开,寻找掩体。

“轰!轰!轰隆——!!!”

几声远比撞木破门猛烈十倍、足以撕裂耳膜的恐怖爆炸声接连响起!

狂暴的冲击波裹挟着灼热的气浪和碎石铁屑向四周狂卷!

坚固无比的铁门在冲天的火光和浓密的硝烟中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呻吟声!

门轴处火星四溅,整个门扇被炸得向内严重凹陷变形,随即在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中,轰然向内倒塌!

烟尘如同浓雾般瞬间弥漫了整个祠堂入口!

“杀——!”硝烟未散,韩休琳已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他身先士卒,第一个踏着滚烫变形的铁门残骸,挥舞着沉重的镔铁横刀,冲进了张氏列祖列宗安息的圣地!

祠堂内空间颇为宽敞,高大的穹顶下,供奉着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乌木牌位,上面镌刻着张氏千年武勋的荣耀。

烛火在爆炸的气浪中疯狂摇曳,将牌位和冲进来的人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张烈须发戟张,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暴怒雄狮,身穿一件半旧的明光铠,手持一柄沉重骇人的九环厚背砍山刀!

他的三个儿子张豹、张熊、张罴,也都身披皮甲,各持长矛、巨斧和双锏,浑身浴血,状若疯虎!

他们身后,是最后几十名同样浑身带伤、眼神却凶悍如狼的张氏子弟和死士!

他们背靠着供奉祖宗牌位的巨大神龛,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韩休琳!纳命来!”张烈看到仇人,眼中爆发出滔天的恨意,根本不顾爆炸的烟尘和呛人的硝烟,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挥动那柄沉重的九环刀,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如同狂风般劈头盖脸向韩休琳砍来!

刀风呼啸,九环撞击发出摄人心魄的乱响!

韩休琳毫不畏惧,胸中积压的怒火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他狂吼一声,沉重的镔铁横刀带着全身的力量和刻骨的仇恨,毫无花巧地迎击而上!

“铛——!!!”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洪钟大吕般的金铁交鸣在祠堂内炸响!刺眼的火星如同烟花般四溅!

两人都是力量型的猛将,硬碰硬的全力一击!巨大的反震力让两人手臂都是一麻,各自退后半步。

没有任何喘息,两人如同红了眼的斗牛,瞬间又绞杀在一起!刀光霍霍,环响震耳,每一次碰撞都迸发出刺目的火星和震耳欲聋的巨响!

“杀光他们!”张豹、张熊、张罴三兄弟也嚎叫着,如同三头疯虎,扑向韩休琳的亲兵和杀手营战士。

祠堂内瞬间变成了最原始、最血腥的杀戮场。

怒吼声、惨叫声、兵器疯狂碰撞的铿锵声、牌位被扫落摔碎的破裂声、香炉倾倒香灰弥漫的悉索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韩休琳的亲兵和特战营杀手都是百战精锐,但张氏父子四人及其最后的死士,此刻爆发出的战斗力同样惊人。

张豹的长矛毒蛇般刁钻,张熊的巨斧势大力沉,张罴的双锏如狂风暴雨。不断有亲兵惨叫着倒下,鲜血喷溅在冰冷的青石地面和乌黑的祖宗牌位上。

韩休琳与张烈已硬拼了二十余刀!

两人铠甲上都布满了刀痕,韩休琳肩甲被砍出一道深痕,张烈的胸甲也被劈开一道裂缝,隐隐渗出血迹。

张烈毕竟年老,气息开始粗重,刀势稍缓。

韩休琳眼中戾气如同实质,觑准张烈一个力劈华山后回气稍慢的破绽,竟不闪不避,拼着左肩硬挨张烈一刀(厚重的肩甲再次溅起火星,留下深深的凹痕),右手的镔铁横刀却如同毒龙出洞,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猛地刺向张烈因发力而微微前倾暴露出的胸甲裂缝!

“噗嗤——!”

利刃穿透皮甲和血肉的闷响,令人心胆俱裂!

“呃啊——!!!”张烈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手中沉重的九环刀“哐当”一声脱手坠地!

韩休琳脸上肌肉扭曲,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有疯狂的杀意!

他毫不留情,握刀的手腕猛地一拧!

横刀在张烈腹内狠狠一绞!随即飞起一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在张烈的小腹伤口上!

“嘭!”

张烈那魁梧如熊的身躯如同被攻城锤击中,离地倒飞出去!

重重撞在供奉着张家列祖列宗、高达丈余的巨大乌木神龛上!

“喀嚓!哗啦啦——!”

沉重的撞击声中,神龛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居中断裂!

无数象征着张氏千年荣耀的乌木牌位,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噼里啪啦砸在张烈的头上、身上!

他口中鲜血狂喷,混杂着内脏的碎片,肚腹处的伤口更是血流如注,瞬间染红了大片地面和散落的牌位。

他挣扎着抬起头,怨毒到极致的目光死死盯着一步步逼近的韩休琳,又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那些被自己撞倒、踩在脚下、碎裂的祖宗牌位,喉咙里发出“嗬…嗬…”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最终,头一歪,圆睁着充满无尽怨恨和不甘的双眼,气绝身亡!

至死,他的手都死死抓着一块刻着“显考张公讳勇之灵位”的牌位一角。

“爹——!!!”张豹、张熊、张罴三兄弟目睹父亲惨死,发出撕心裂肺、如同孤狼泣月般的悲鸣!

最后的理智被彻底摧毁,他们彻底疯了!完全不顾自身防御,红着眼睛,以命搏命地疯狂反扑!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然而,主心骨已失,困兽之斗终究难改败局。

在韩休琳亲兵和杀手营战士冷酷高效的围杀下,张豹被三杆长矛同时贯穿胸膛,钉死在墙壁上;

张熊被一名特战营杀手从背后割断了脚筋,扑倒在地,随即被乱刀分尸;

张罴挥舞双锏砸碎了一名亲兵的脑袋,却被韩休琳从侧面一刀斩下了持锏的右臂,惨叫着被蜂拥而上的士兵乱刃砍死!

当最后一名浑身插满箭矢、犹自挥舞断刀的张氏死士被乱刀砍倒在祖宗牌位的碎片堆中,祠堂内只剩下粗重如牛喘的呼吸声、伤者濒死的呻吟声和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鲜血在地上肆意流淌,汇聚成一片片粘稠的暗红色水洼,倒映着残破的神龛和跳跃的火光。

韩休琳拄着滴血的横刀,站在尸山血海之中,脚下踩着张烈尚有余温的尸体和无数碎裂的乌木牌位。

他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血水从额角流下,滴落在脚下的血泊中。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象征着张氏千年武勋、此刻却浸泡在血污中的牌位,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残忍而快意的弧度,那笑容在火光和血色的映衬下,如同恶鬼。

“武勋?荣耀?”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喘息和一种大仇得报的虚脱,“不过是尸山血海堆砌起来的罪恶!是用无数无辜者的白骨垒起的台阶!”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这祠堂内充斥的死亡、血腥和那千年世家腐朽的气息全部吸入肺腑。

随即,他高高举起手中那柄沾满张氏父子鲜血、已然有些卷刃的镔铁横刀!

刀锋直指那残破的神龛,直指地上散落的牌位碎片,也直指祠堂外那渐渐泛起灰白色的、血色的黎明!

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深渊的审判,带着终结一切的冷酷和不容置疑的威严,轰然炸响:

“传令!清河张氏,凡束发以上男丁,尽诛!妇孺集中看押!府邸内外,所有记录张氏‘功勋’的石碑、牌坊、匾额,给老子砸了!砸成齑粉!”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死死盯住脚下张烈的尸体和这座充满血腥的祖祠,一字一句,如同寒冰坠地:

“尤其是这座祖祠——给老子推倒!夷为平地!用你们的马蹄,给老子踏平!我要这幽州城,从今往后,再无人记得什么狗屁清河张氏!再无人提起他们所谓的千年武勋!让这片地,寸草不生!”

“得令——!!!”士兵们轰然应诺,声音中充满了破坏的狂热和任务完成的释然。

沉重的铁锤敲击石柱的闷响、铁钎撬动基石的刺耳摩擦声、巨大的石料轰然倒塌碎裂的巨响……很快在祠堂内外响起。

烟尘混合着未散尽的硝烟和血腥味,弥漫开来。

象征着张氏千年荣光与罪恶的祖祠,在东方第一缕惨白晨光的映照下,伴随着震天的轰鸣和滚滚烟尘,如同一个垂死的巨人,轰然倒塌,彻底化为一片埋葬过去的废墟瓦砾。

韩休琳独自一人,踏着废墟和尚未冷却的尸体,走到祖祠原址的最高处。

脚下是温热的血泥和破碎的牌位木屑。

他极目远眺,整个幽州城笼罩在破晓前最后的黑暗与尚未熄灭的余火之中,浓烟依旧在低空盘旋。

城中各处,零星的抵抗和临死的哀嚎如同最后的挽歌,渐渐平息下去。

士兵们疲惫而亢奋的身影在废墟和火光间穿梭,搬运着尸体,查抄着财物,驱赶着妇孺。

空气中,死亡、焦糊、血腥和一种……新的、名为“权力真空”的味道,浓烈地交织在一起。

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这混杂的气息,感受着那浓烈血腥带来的眩晕快感,感受着脚下这片被世家门阀盘踞千年、如今终于匍匐在他脚下的土地。

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一切的巨大满足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杀戮后的疲惫和那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空虚。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长安的方向。那张被刀疤撕裂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混合着血腥、疲惫与无尽野心的笑容。

幽州的天,彻底变了。

而这场流尽了门阀之血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士兵们眼中对财富和权力永不满足的贪婪之火,在黎明的微光中,幽幽闪烁。

……

……

天际线处,那道被烟云囚禁了一夜的微光,终于艰难地撕开了厚重的帷幕,将一缕带着腥气的、苍白的光线投射在幽州城狰狞的轮廓之上。

这不是希望的曙光,而是杀戮落幕的惨白余韵。

城内的景象,是地狱在人间的拙劣拓印。

黑烟如同不甘死去的幽魂,依旧固执地从几处府邸的断壁残垣中升腾,带着木材焦糊、皮肉碳化的恶臭,混在尚未完全冷却的空气中,灌入每一个幸存者的鼻腔,提醒着昨夜那场灭顶之灾的烈度。

火苗在废墟深处明明灭灭,舔舐着尚未化为灰烬的梁柱和丝绸。

街道上,死寂沉沉,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甲叶摩擦的冰冷声响在回荡。

成队的叛军士兵,铠甲上凝结着暗红的血痂,靴子踏过泥泞——那是雨水混合了血水和灰烬的粘稠物,每一步都留下乌黑的印记。

他们押送着真正意义上的“战利品”——一队队被粗糙麻绳紧紧捆绑、仿佛抽走了魂魄的妇孺。

她们大多是衣衫不整、面色如纸的年轻女子,以及被母亲或年长女眷紧紧搂抱在怀中、吓得连哭声都失却的幼童。

男人的身影几乎绝迹。士兵粗暴的推搡和偶尔响起的低吼是唯一的背景音。

“快走!磨蹭什么!”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什长对着一个因绊倒而稍稍落后的少女恶狠狠地骂道,手中的矛杆毫不留情地戳在她的后腰。

少女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强行爬起来,泪水无声地滑过布满尘土的脸颊。

她那空洞的眼神,穿透了押送的士兵,落在不知名的远方,充满了超越恐惧的麻木。

在她身旁,一个不过四五岁的男孩,紧紧抓着母亲的裙角,将头深深埋进母亲的腰腹,瘦小的身体像受惊的小兽般瑟瑟发抖。

空气凝固得几乎令人窒息。

突然,一声婴儿尖锐的啼哭刺破了这片死寂的幕布。

声音来自队伍中间一个年轻妇人怀中襁褓。

这哭声仿佛有魔力,瞬间吸引了附近所有士兵的目光,有烦躁,有凶狠,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抱着婴儿的妇人惊恐万状,一边徒劳地想要捂住孩子的嘴,一边用乞求的眼神看向最近的士兵。

“闭嘴!小杂种!”一个满脸横肉的士兵两步跨过来,扬起蒲扇般的大手就要扇下。

“够了,王二!”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伍长伸手拦了一下,皱着眉看了一眼那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母子,“别节外生枝。大帅有令,只杀该杀的,这些人还有用。捂严实点,哄住他!”

他语气不耐,但终究制止了暴行。

妇人如蒙大赦,紧紧搂住孩子,试图用奶头安抚,身体仍在抑制不住地战栗。

那婴儿似乎感到了母亲濒临崩溃的恐惧,哭声小了些,却变成了断断续续、抽噎似的呜咽,听起来更加凄凉。

整个队伍在士兵更加警惕的目光中,沉默而沉重地涌向城西那片空旷的军营和香火早已断绝、如今充作巨大牢笼的慈恩寺。

与之形成荒诞而刺眼对比的,是位于城市心脏的节帅府前庭广场。

那里堆积的“山峦”,甚至比昨夜更加庞然、更加令人窒息!

一侧是金银珠宝的刺目光海。

劫掠的成果堆积如山:各种式样的金饼、银铤胡乱的散落,有些还沾着泥污;

无数破碎的玉器、玛瑙、玳瑁头钗在晨曦下闪烁不定,如同碎裂的星光;

几件异常巨大的、造型狰狞的纯金镇墓兽被随意丢在最上层,空洞的眼窝俯瞰着这片废墟,带着死寂的奢华。

几个精悍的士兵持刀守卫,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广场周围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防止任何觊觎。

但更让人心神震撼的,是广场中央那一座更加巍峨、更加触目惊心的“纸山”!

昨夜只是零散堆积的账册、契约文书,此刻已如真正的山岳般耸立!

成箱成捆的账簿、用特殊油纸包裹的田契、制作精良的地契、泛黄的房契,还有用劣质纸书写、染着不明污渍的借据、卖身契……它们如同一座由千百年来门阀剥削、人身依附关系凝结成的冰川,散发着腐朽和陈旧纸张特有的气味。

这些纸张构成的“山峦”,其带来的精神压迫感,甚至盖过了旁边实实在在的金银——它们代表着河北道膏腴土地的控制权、数不清庄户的生杀予夺之权,是真正的、无形的王座。

韩休琳,如同从地狱血池中打捞起的雕塑, 矗立在这座“纸山”的边缘。

他身上的玄铁重甲已不复昨夜铮亮,覆盖着厚厚的、暗褐色的污垢,那是干涸凝结的血块和烟灰污泥。

清晨略带湿气的寒风吹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带走一丝微弱的体温,更添几分刺骨的寒意。

他脸上那种站在财富之巅、杀人盈野后的暴虐狂热已然消退,被一种深深的、蚀骨的疲惫取代。

那双虎狼般的眼睛里,不再有炽热的火焰,只有一片寒潭般的死寂,以及一种掌控全局后产生的巨大……虚无。

仿佛一拳打在空处,所有的宣泄未能带来想象中的满足。

他看着士兵们将最后几大箱从几家还未彻底清理的府邸搜刮来的田契文书倾倒在“纸山”顶端,纸张滑落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广场异常清晰。

他面无表情地扫过那些被驱赶着、远远聚集在广场边缘阴影里的幽州贫民。

那些面孔肮脏、衣衫褴褛的百姓,眼神同样麻木,但深处似乎又隐藏着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期盼火花,在窥视着这边足以决定他们命运的巨变。

严庄那不带一丝温度的警告——“杀要杀绝,但契要焚,根要断”——再次在韩休琳心头敲响冰冷的钟声。

“裴徽…陛下的密旨…”他暗自咀嚼着这三个字的分量,“‘河北归心’,他要的是彻彻底底的归心…而非拥兵自重的又一个韩阀。”

“那份‘投名状’…”韩休琳握紧了拳头,指骨因用力而发白。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城中几个方向——崔府那片仍在冒着滚滚黑烟的废墟,李氏“积善庄”内那个巨大冰窖(肉仓)焦黑的断壁,以及张氏祖祠方向依然隐约可见的、象征着家族千年荣光的高耸牌楼残迹……烧了,都烧光了!昨日的一切辉煌,连同其罪证和虚妄的荣耀,都已化为焦土。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重而略带蹒跚。

“大帅!”两名心腹大将张奎和吴学坤联袂而来,声音沙哑如同破锣。

他们身上的甲胄同样污秽不堪,布满了刀劈斧砍的痕迹,张奎左臂用浸透鲜血的布条紧紧裹着,吴学坤额头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虽然已经草草处理过,但渗出的血迹依旧染红了他半边脸颊。

他们脸上带着彻夜激战的暴戾杀气,但更深一层,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如同奋力登顶却迷失方向的野兽。

张奎上前一步,双手恭敬地递上一卷厚厚的、同样被褐色血迹浸染的硬皮册子:

“回禀大帅!崔家、李家、张家三家,家主、长老、成年嫡系旁支男子,包括护卫其核心的亲兵护院共计一千一百三十二口,尽数诛灭!主要依附的刘、赵、钱等十一户一等豪强,核心男丁六百七十七人,亦全部清洗完毕,鸡犬不留!”

他顿了一顿,声音更低沉了些,带着难以言说的干涩,

“所有妇孺……无论年长幼小,皆已按令集中于城西大营与慈恩寺内,共计……两千四百余人。由胡骑营一个千人队严加看守。另外……”

他又递上那份血迹斑斑的清单,

“这是初步清点的田契、地契、房契初步汇总名目,仅是张、崔两家主要田产的预估,就超过……五十万顷!其余豪强家产,尚在加紧搜刮登记。”

五十万顷!这个数字本身就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得空气更加凝重。

韩休琳没有接那份染血的清单,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城中那几处冒烟的废墟之上,仿佛要穿透残垣断壁,看清那被烈火彻底吞噬的一切。

“都……烧干净了?”他声音干涩沙哑,如同两片粗糙的砂纸在摩擦。

吴学坤胸膛一挺,声若洪钟,带着一种完成伟业的壮烈:

“是!大帅!崔府亭台楼阁、奢靡无度的罪证,连带他家那号称搜罗天下奇珍的‘聚宝厅’,已尽数化为焦炭!李氏的‘积善庄’,那个挂着仁义牌子却豢养活人备肉、尸骨遍野的伪善魔窟,连带他那方圆十数丈的巨大冰窖肉仓,卑职亲眼看着它崩坍烧透!至于张氏那座号称固若金汤、承载千年荣光的祖祠……”

吴学坤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

“兄弟们抬着撞锤连砸了十一道门!老子亲手把火油泼在他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上!烧得那叫一个亮堂!如今连根完整的梁柱都找不到了!”

“好……烧得好……”韩休琳喃喃低语,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带着一种解脱和确认的意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吸入肺腑的,是铁锈般的血腥味,是皮肉烧焦的焦糊味,是烟尘呛人的灼热感。

他将目光转向面前那座由无数契约文书堆积而成的巍峨“纸山”。

目光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对庞大财富本能的不舍,有对土地权力深入骨髓的渴望,但最终,全部被一种冰寒刺骨的决绝所覆盖。

“张奎,吴学坤,”韩休琳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沙哑,而是如同淬火的金铁猛地相交,带着斩钉截铁的狠厉,瞬间响彻整个广场,让所有正在搬运或守卫的士兵都侧目屏息。

“传令!把这些——所有这些田契!地契!房契!借据!卖身契……”他用染满血污的手指,笔直地指向那座代表着土地所有权、人身奴役的“纸山”,声音洪亮而森然,

“连同昨夜查封的所有库房账册、藏金秘录、人口黄册……全部!立刻!给老子登记造册!一个名字,一块地,一间铺,一两银子的归属,都给老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记下来!然后……”

他故意在此停顿,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在场的所有将领和士兵。

所有人都感觉到心脏猛地一抽,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全身。

“……然后,给老子统统堆起来!烧了!”韩休琳最后两个字,字字如炸雷,轰然落下!

“烧了?!”

“大帅?!这……”

“那…那可是地!是根啊!”

将领们瞬间炸开了锅,骚动不安。

张奎和吴学坤更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敬若神魔的统帅,以为自己在血战中伤了耳朵。

这可是河北道最肥沃的土地,是足以支撑一个顶级门阀繁衍百代的根基!就这么……烧了?那种本能的肉痛感和巨大的困惑,让这些以刀头舔血为生的猛将也难以理解。

“对!烧了!”韩休琳的眼神骤然变得极其可怕,里面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不容置疑的疯狂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

“都给老子竖起耳朵听好了!陛下的旨意是什么?!要的是河北无门阀!要的是土地彻底归于朝廷,归流民籍!要的是这河北道的百万黔首,只认天子一人!不再认什么千年门阀!”

他的声音如同奔雷在广场上滚过,震得人心头发颤。

“这些纸!这些契书!就是他门阀世家的命根子!是捆在百姓身上的枷锁!留着它们,就是留着祸害!留着念想!就是给那些侥幸逃脱的杂种,给那些野心勃勃的后来者,埋下了种子!”

他踏前一步,指着“纸山”,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今天烧了这些纸,就是从根上断掉他们的血脉!就是把土地,还给名义上的主人——朝廷!烧!当着满城百姓的面烧!烧给长安的陛下看!烧给这河北道的万民看!让他们知道,旧的天,旧的地,旧的人,全都死了!新的日子,是陛下给的!也是老子韩休琳,提着脑袋,用这满城世家的血,给他们换来的!这是投名状!更是效死忠!”

这番话语,夹杂着赤裸裸的政治意图、残暴的功利算计以及对自身命运近乎赌博式的押注,如同魔咒般镇住了所有人。

士兵们虽然依旧不解,眼中闪烁着对财富的本能惋惜,但在韩休琳无边的积威之下,在他那种近乎殉道者的狂热气势压迫下,无人再敢言一个“不”字。

张奎和吴学坤互看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和一丝了然——大帅这是孤注一掷,把身家性命和全部的前程,都押在了天子的信任上。

这是何等决绝!

命令如山。

整个广场立刻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般运作起来。

士兵们以更高的效率将四面八方运来的、源源不断的账册契文投入登记点。

十数个识字的文吏(其中不少是昨日刚被胁迫“归顺”的原门阀账房先生)坐在临时搭起的案几后,手腕酸软却不敢停歇地誊写着,额角汗水和笔尖墨迹混在一起。

他们下笔如有千钧之重,这记录下来的每一笔田产财富,都宣告着所有权即将化为虚无。

中心区域迅速被清空出一大片空地。

士兵们喊着号子,像搬运垃圾而非价值连城的凭证,将已经登记完毕和源源不断堆来的田契、地契、房契、商契、放贷借据、人身卖身契……

所有象征着门阀土地所有权、经济霸权和人身依附关系的纸张文书,不计其数,毫无章法地疯狂堆叠起来。

一座比旁边的金银珠宝山更加庞大、更加触目惊心、承载了无数血泪和千年传统的“纸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

无数泛黄的、脆弱的纸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仿佛无数冤魂的低泣。

围观的人群中,那些麻木的眼中,终于燃起了名为“震撼”的火焰。

一桶桶散发浓烈刺鼻气味的火油被士兵合力浇淋其上,确保每一处都能被烈焰吞噬。

韩休琳走上前。

一个亲兵默不作声地将一支浸透了油脂、正在熊熊燃烧的巨大松脂火把递到他手里。

橘红色的火苗在他身前跳跃、咆哮,炽热的温度扭曲了空气,也映照着他那张因疲惫而凹陷、因冷酷而扭曲、更因即将做出的决定而微微抽搐的脸。

火光在那双深陷的眼窝中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如同其中燃烧着两个小小的、疯狂的火种。

他缓缓地、极其用力地环视四周。

目光扫过眼前忠诚与恐惧交织的士兵方阵,扫过广场边缘那些衣衫褴褛、眼中带着前所未有复杂情绪的幽州贫民,最终,他微微昂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烟云,望向了南方的长安。

“幽州的父老乡亲们!都——给老子看——好——了——!”韩休琳用尽全身力气,如同垂死凶兽最后的咆哮,声音撕裂了清晨的寂静,在每个角落炸响!

“从今日起——!这幽州城!这河北道!再没有兼并你们的土地、吸食你们的骨血、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千百年的门阀世家!没有了!!崔家、李家、张家……全完了!!”

他手臂颤抖地指着那座巍峨的纸山,那火光几乎要舔舐到他的脸庞。

“看见这些玩意儿了吗?!就是这些印了花押、写了名字的破纸片子!就是这些吃人的契约!捆绑了你们祖祖辈辈!压得你们永世不得翻身!今——日!本帅韩休琳!奉天子密旨!顺万民意愿!代天——行——刑!!”

话音震耳欲聋!

下一刻,在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下,在将领士兵倒吸的冷气中,在远方被圈禁妇孺悲鸣的背景下,在那些贫民骤然睁大、充满难以置信和一丝恐惧的希望的眼神中——

韩休琳用尽全身的气力,仿佛要斩断过往一切牵连,将那支熊熊燃烧的巨大火把,如同投向深渊的标枪,狠狠地、决绝地、义无反顾地—— 掷!向!了!那!座!契!约!之!山!

“轰——————————隆——————!!!!!”

积蓄的油脂与千百年干燥发脆的纸张相遇的刹那,如同天火点燃了薪柴!

一场极其猛烈、极其壮观、极其贪婪的恐怖大火瞬间爆发!!!

数丈高、由纯粹毁灭组成的赤金色烈焰,如同地狱之门洞开时释放出的魔爪,咆哮着、狂舞着,以令人窒息的速度冲天而起!

那火焰贪婪地吞噬着它所能接触到的一切——记载着所有权贵姓名的地契在火中剧烈卷曲、焦黑;

束缚了无数佃户命运的人身契约瞬间化为飞灰;

隐藏着血腥盘剥和家族辛秘的账册被无情地撕碎、熔化……火焰深处爆发出密集的噼啪爆响,如同无数契约灵魂在火中哀嚎崩解!

滚滚浓烟冲天而起,带着纸张燃烧特有的焦糊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陈旧气息,在血色黎明的天空下形成一道巨大、狰狞、仿佛能连接到天际的黑色烟柱!

它庄严而恐怖地宣告着:一个延续了千年的土地与人身依附的时代,伴随着所有曾主宰河北命运的门阀世家一起,在幽州城的上空——彻!底!终!结!

炽热的气浪席卷整个广场,士兵们纷纷后退,以盾遮面。即使退到远处,扑面而来的热浪和呛人的烟尘依旧让人难以喘息。

狂风猎猎,卷动着漫天飘舞的黑色灰烬——那是以千年积累为燃料焚烧后的残骸,如同下了一场诡异的、宣告新时代的黑色大雪。

纷纷扬扬,覆盖了整个节帅府广场,覆盖了士兵的甲胄,飘落到那些围观贫民的头顶、肩膀……

望楼之上。

严庄的身影依旧立在那里。

他黑色的袍袖在裹挟着浓烈烟尘和灰烬的晨风中猎猎舞动,如同一个融入阴影的幽灵。

他似乎真的就在这里站了一整夜,目睹了疯狂屠杀的起落,也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他俯视着下方那焚毁一切契约的冲天烈焰,那仿佛能毁灭一切的巨大能量和随之升腾的、宣告毁灭完成的巨大黑烟柱。

视线移动,落在那滔天烈焰旁的身影上——韩休琳独自站在一片火海形成的背景前,身影在升腾的热浪中扭曲、模糊。

光芒勾勒出他僵硬、血迹斑斑的铁甲轮廓,却衬得他那挺直腰背、昂首向天的身影…格外的刺目,格外的…孤独!

火光和浓烟在他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那脸上有祭坛牺牲般的决绝,有对未来巨大不确定的疲惫,更有一种…彻底执行完密旨后,仿佛被抽空灵魂的空洞。

然而,所有这些复杂的情绪,在严庄那深不见底的眼中,最终都化为了两个冰冷的字:可用。

“世家门阀的血,流尽了…”严庄低声自语,声音平稳得如同在宣读一份公文,听不出丝毫情绪。

他的目光如同盘旋的秃鹫,锐利地扫过城中那几处集中看押着妇孺的地点——幽暗的军营大门、昔日佛香弥漫今成悲鸣之所的慈恩寺高墙…那些地方如同在繁华残骸中滋生的、沉默的脓疮,里面深埋着仇恨的种子。

他那修长、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抬起,昨夜沾染的那一点暗红色泽——几滴属于崔相爷头颅被斩下瞬间飞溅的、极其细小的血沫,此刻已在干透的指尖凝成几个如同墨点般的暗沉印记,毫不起眼,却又像是命运的标记。

他的目光落在指尖那几点暗红上,深邃如渊的瞳孔微微转动。

仿佛借着这点微不足道的血渍作为媒介,让他能看穿无数迷障:

——他看到了广场烈焰旁,那个焚尽了自己未来可能“自立为王”根基、只换取“忠诚”证明、如同祭品般将自己献上命运赌台的棋子(韩休琳)。

——他看到了那些“集中营”里深处,那些刚刚失去所有依靠、在恐惧中尚未发芽的眼中,那刻骨铭心的绝望和仇恨。

——最终,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向了遥远的长安,落在了那座宏伟宫城最高的、俯瞰九州寰宇的未央宫深处——仿佛对上了一双隐藏在珠帘之后、似笑非笑、洞察一切、冰冷而深邃的帝王之眼(裴徽)。

那双眼睛所关注的,从来不是河北死了多少世家,烧了多少田契,而始终是整个帝国棋盘上,每一颗棋子的作用和它最终的去处。

严庄那薄削的、几乎没有任何血色的嘴唇,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弧度精准、冰冷,没有丝毫温度,宛如用最精密的尺规量度出的、象征死亡与清算的信号。

“韩休琳的血…”

他微微一顿,指尖上那几点代表崔家血裔终局的暗红印记,被他指腹与拇指轻轻捻动着。

那动作轻柔,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决绝,仿佛要将那点象征昨日辉煌的残余彻底揉碎,将其中蕴含的命运之力融入自己的骨血精魂之中。

“…也该热到,正好下刀了。”

…………

焚书燃起的黑烟巨龙,如同旧时代的丧幡,持续向苍穹蔓延。

幽州城在血腥的余烬中喘息,所有人——台上的韩休琳,幕后的严庄,长安的裴徽,阶下的士兵,被锁的妇孺,无声的贫民——都在等待着命运的巨轮,碾向下一个未知的刻度。

燃烧的灰烬落在韩休琳肩头的黑铁甲上,如同无声的谶语。

……

……

长安,兴庆宫。

殿内,空间幽邃广袤,穹顶高不可攀,绘制的日月星辰在晦暗中隐去光芒。

蟠龙金柱粗壮如虬龙,支撑着这象征至高权力的所在。

空气凝滞得近乎黏稠,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腑之上。

角落里,错金博山炉中,价值千金的龙涎香无声燃烧,升腾起的馥郁烟霭本应带来安宁与尊崇,此刻却诡异地失去了那份暖意,它们在寒气中沉浮、缠卷,像是凝固的血丝,非但不能舒缓殿内几乎化为实质的焦灼与恐惧,反而与窗外朔风的凄厉尖啸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声的对峙。

香氛中的甜腻与暖意被凛冬的刀刃寸寸割裂、驱逐,只剩下一种空洞的、令人不安的浮华。

年轻的皇帝裴徽,身形挺拔如临渊之松,孤独地立于殿心那象征帝国版图的巨大沙盘之畔。

他背对臣工,玄色常服在摇曳烛光下流淌着暗哑的光泽,唯有一线金丝隐绣的龙纹暗影在其肩背处随光线流转。

跳跃的烛火在他身后拉出一道扭曲、挣扎的巨大影子,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雄伟的金柱上,那影子的边缘模糊而躁动,仿佛挣扎欲出的魂灵。

这巨大的山河沙盘,以巧夺天工的手法将万里江山微缩方寸之间。

赭色的沙粒堆叠成连绵起伏的山峦沟壑;深邃的靛蓝颜料勾勒出江河湖泊的蜿蜒脉络;精巧的木质模型再现着雄关锁钥、州郡城池的形貌——潼关的险隘、剑门的峥嵘、长安的恢弘、成都的富庶……这本是帝国辉煌的象征,此刻,却化作了最为残酷、狰狞的炼狱图景!

代表着吐蕃势力,那漆黑如墨的小旗,如同瘟疫蔓延的黑斑,带着令人心悸的侵略气息,正以一种失控的速度,自象征吐蕃根基的青海湖腹地腾空而起,无视祁连山的雪岭,无视黄河的湍流,以一种蛮横无理、带着毁灭一切的恶意,斜斜地、决绝地刺破地图上代表陇南的界限,狠狠扎向那片被无数山川环绕、象征着“天府之国”蜀中盆地核心的区域!

代表成都的微型城池模型,就在那箭尖所指之处,微微颤抖。

一份沾满硝烟气息、边角已被磨损卷曲的羊皮卷轴,被裴徽骨节分明的手指攥在掌心。

那指节因为用力而凸显出青白色,与他覆满寒霜的面容同色。

这就是从陇右八百里加急、沿途累毙无数驿马的绝密军报!哥舒翰的字迹,力透纸背,每一划都带着边塞风砂的粗粝与绝望铁血的气息,更像无数条泣血的刻痕烙印其上:

“河西陇右节度使臣哥舒翰泣血伏阙死谏:

天不佑唐!吐蕃倾国狼奔!各部旗号杂乱纷繁,兵锋所指诡秘莫测,如野蝗蔽日!斥候折损过半,探报仅得十之三四:

青海侧畔,“铁马熊”大营顿成空营!战马蹄痕如潮南涌,营火尽灭,仅余老弱百骑!其主力去向不明,凶险万分!

苏毗举族!男女老幼哭号震野,青壮男丁十万,牛马驼队如海,沿洮水、白龙江南驱!非寻常牧迁,形同倾族赴死!

石堡城下,信使如蝗!不分昼夜疾驰出入,多乔装汉羌商旅,然马匹倒毙、面色惶急,所携皆密封铜管!数波死士截杀,得其一:密符指向……‘天府肥鹿’(蜀中代称)!!!

青海湖王庭卫队‘铁马熊’,逾三成精骑换装南调!

逻些至玉树驿道沿途粮秣库屯激增!

异动之甚,百年未见!

敌情凶险如万丈深渊!

我军防线万里如丝,处处裂帛告急!

哥舒翰纵粉身碎骨,亦当固守寸土!

然敌若聚数十万虎狼专噬一处,我军分兵则弱,合兵则他处洞开……进退皆绝境!恳请陛下立断!

早一瞬则生门在望,迟一刻则九鼎倾覆!——臣哥舒翰,伏于寒砭之沙,血泪同书!”

这血与火凝成的绝唱,在殿内仅存的几位核心重臣间无声传递。

当它从兵部尚书严武那双因常年握刀而生满厚茧的手中,传入内阁首辅颜真卿微微颤抖的指尖时,纸张摩擦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大殿内被无限放大,如同刮擦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灵魂。

最终,这承载着帝国西部门户生死的滚烫烙铁,被递回到皇帝面前。

裴徽没有去接那份军报。

他甚至没有转身。

只是那只攥着军报的手猛地抬起,以千钧之势,裹挟着无边无际的狂澜怒涛,轰然砸落在御案之上!

“砰——!!!”

巨响惊天动地!声浪在巨大殿堂的穹顶和蟠龙柱之间反复冲撞、爆裂!整个紫檀御案剧烈震颤!

堆积如山的奏折、砚台、印玺如同被狂风吹拂的落叶,哗啦散落!

错金博山炉中香灰弥漫如灰色的雪雾!

最为惊悚的是那两排为御案提供光明的青铜仙鹤烛台!

九对摇曳的火苗在狂暴的震动中瞬间被拉扯成扭曲的鬼影,疯狂摇摆!

将殿内众人的影子拉扯变形,忽长忽短,在冰冷的地面与森严的墙壁上狂乱舞动!

那些扭曲怪诞的影子纠缠撕扯,仿佛映射着帝国此刻命悬一线的裂痕与撕裂人心的挣扎。

在这一片狼藉、烛影幢幢、香灰弥漫的死寂中,年轻的皇帝裴徽缓缓侧过半边脸。

烛光照亮了他紧抿的、线条冷硬的薄唇,以及那双如同万载寒潭淬炼出的眼眸深处——那里没有丝毫情绪的波澜,只有沉郁到令人恐惧的冷冽。

“诸卿…”他的声音响起,音量不高,吐字清晰却如万载玄冰摩擦骨髓,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锋利的棱角,穿透了凝固的空气,狠狠钉入每一位重臣的灵魂深处。“都——看——过——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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