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唯有烛火在风中狂舞发出的“噼啪”爆裂声,如同垂死心脏的微弱跳动。
军枢府大元帅王忠嗣,这位帝国的定海神针、鬓发已染白霜的百战老帅,重重踏前一步!
精良的山文细甲甲叶因骤然发力而铿锵摩擦,在一片死寂中犹如金属的咆哮。
岁月与风霜在他如同西北戈壁般粗粝的面庞上刻下无法磨灭的纹路,此刻,那标志性的“川”字眉纹却深深地嵌入了眉心,几乎要连为一体,形成一道悲怆而决绝的沟壑。
他浑浊但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盯着沙盘上那只黑色巨箭指向的蜀地,仿佛要将那木制的山川模型洞穿,挖出潜藏其中的全部阴谋与鲜血。
他的声音如同沉雷滚动于大地之下,带着一种金属挤压的质感,在殿堂中激起沉重的回响:
“陛下!”这声呼唤如同出鞘的战刀,划破死寂,“哥舒翰绝命之书,字字泣血,揭示此局——凶险诡谲,前所未见!”
他猛地吸气,胸膛如山峦起伏,“伪朝杨国忠!此獠盘踞成都,窃据神器,久失圣心!今见我军压境,危在旦夕,恐已丧心病狂,效那石敬瑭献幽云故智!与吐蕃赤德祖赞暗中媾和!引狼入室!”
他右拳紧握,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吐蕃此番倾国之力,看似汹汹南图,其用心之毒,更在‘声西击东’!其一,或以泰山压顶之势,趁蜀乱南下,与杨逆勾结,夺我天府钱粮重地,得此养战,后患无穷!”
“其二,更甚!佯装主力南侵蜀地,实则以精锐为饵,引我河西、陇右兵力回救入蜀或牵制分散!而其真正精锐,或已潜伏玉门、石堡之外,只待我军调遣露怯,防线疏漏之一瞬!”
他喉头滚动,声调因压抑的怒火而微微变调,“此非危言耸听!老臣历经沙场五十载,此乃绝户灭国毒计!乃我大唐立国百年,从未遭遇之绝境!”
“当务之急,千钧一发!”王忠嗣猛地扬起那只曾指挥百万军、挽开三石强弓的大手,食指如同凝聚了他毕生的决断之力,化作一道沉重无比的闪电,轰然砸落!
狠狠地戳在沙盘上那座象征着伪朝心脏的——成都城模型之上!
锋利的指甲边缘瞬间刮下木屑!那模型在巨力下发出哀鸣般的吱呀声!
“其一!”他的声音斩钉截铁,震得屋梁灰尘簌簌而下,“即刻八百里、六百里、三驿联发!严敕哥舒翰!命其收拢一切可用之兵!放弃所有冒进、捕捉敌军散部的念头!死守凉、甘、肃、瓜、沙!依托祁连雪岭、玉门雄关!修葺城垣,深挖壕堑,布设拒马蒺藜!每一座城池皆为血肉磨盘!每一座烽燧皆为死士之碑!纵战至刀兵尽折,万军倾覆,亦要给我死死钉在防线上!将吐蕃这头恶狼的牙齿,一颗颗掰断在河西走廊之外!河西寸土失,老臣提头来见陛下!”
“其二!”他灼灼的目光瞬间转向皇帝,眼中的坚决如同燃烧的熔岩,“八百里加急!飞鸽传书!不惜代价!令剑南道行军大总管张巡!给他七日!七日之内,朱雀军团若不能踏平成都城墙,斩下杨国忠、李玢首级悬于城楼示众!”
“他张巡!提头传回长安!告诉张巡!蜀中一日不平,吐蕃豺狼就多一分觊觎!天府一日不宁,西线百万军民就多一分暴露于屠刀之下!必须快!快到让吐蕃赞普的阴谋连第一步都来不及踏出!必须决绝!决绝到让所有心怀异志者,未及与吐蕃勾结就尸骨无存!”
他喘着粗气,如同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猛虎,“蜀中若丢!沃土沦为吐蕃粮仓,叛军与异族合流!则关中之侧,陇右之背,皆悬利刃!百万生灵涂炭只在旦夕!”
话音未落,他竟因情绪激荡,猛烈咳嗽起来,灰白的胡须剧烈抖动,苍老的胸膛发出沉闷的拉风箱之声。
王忠嗣这犹如泣血的咆哮还未完全消散,兵部尚书严武,这位以刚烈如火、嫉恶如仇着称的年轻重臣,已然按捺不住胸中沸腾的战意,大步抢出班列!
身形带风,腰挎的横刀刀柄碰撞甲胄,发出金铁之音!
他须发戟张,虬髯仿佛根根直立,抱拳的动作刚猛有力,如同猛士擂鼓:“王帅明断!此乃擎天保国之策!陛下!蜀中!岂止天府?实乃我大唐命脉所系!汉家龙兴之地!其膏腴沃野,仓廪之丰,冠绝天下!更兼盐铁之利,甲于西南!若落入吐蕃之手——”
严武的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咆哮,“其一,吐蕃得此巨资,养其虎狼!不出三年,便可打造十万铁甲精骑!剑锋所指,便是长安!”
“其二,叛军杨逆与异族勾结,占据蜀地山川险阻,扼守金牛、米仓、米仓诸道出口!进!则如猛虎出柙,随时可沿栈道扑出,直噬关中心脏!退!则如毒蛇盘踞,凭三峡之固,锁大江咽喉!”
“我大唐半壁江山陷于泥淖!江南财赋之区顿成孤岛!此祸之烈,远超安史之乱十倍百倍!”
他的目光如燃烧的炭火,灼灼投向沙盘西侧的河西走廊:“河西!”语气中充满了对那位“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的军神哥舒翰近乎盲目的崇拜与信任,“有哥舒大帅在!河西便是铁壁!是长城!更是炼狱!吐蕃人想啃?先问问我大唐河西男儿手中的陌刀!问问他们城墙上万钧的重弩!哥舒将军经营十数年,屯田军垦,烽燧相连,城池互为犄角!此铁桶江山,非倾国之力百万血躯难以撼动!臣请陛下即刻下诏!”
他再次重重抱拳,声音斩钉截铁,“从关内道(长安周边)、河东道(山西)抽调至少三万精壮府兵!另征召各地团结兵(地方预备役)两万!星夜兼程,不必集结,沿驿道以最快速度奔援河西各重镇!粮草就地征发!民夫沿途供应!十日之内,援兵必须进入河西防区!让哥舒将军无后顾之忧!让吐蕃赞普明白,胆敢正面试探我河西铁壁,必撞得头破血流,尸骨无存!”
他的话语如同炽热的熔岩,瞬间点燃了殿内一部分的血性。
然而,这股昂扬的战火燎原之势,立刻被一道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寒流所扼制。
内阁宰相元载,这位素以心思缜密、谋定后动着称的权臣,不动声色地向前微微迈了半步。
他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巨大的沙盘上下游移逡巡,从敦煌孤悬的沙州城,到玉门关的险隘,再到祁连山北麓的每一条可能被突破的山口,最终落在那支刺向蜀地的恐怖黑箭之上。
他捻着颔下几缕稀疏的、修剪得极为精致的胡须,动作缓慢而富有韵律。
终于,他用一种带着浓厚忧虑、深思熟虑后的沙哑嗓音开口了,每一个字都仿佛千钧重:“王帅勇毅,严尚书赤诚,两公所虑,皆为国本,老成谋国,臣……深以为然。”
他微微欠身,先做了一个姿态性的附和,但下一刻,那对精光内蕴的眼睛抬起,看向年轻的皇帝和诸位同僚时,里面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忧虑和浓得化不开的阴霾,“然……陛下明察,诸公明鉴!此番吐蕃异动之规模,实属百年罕有!赤德祖赞此人,心机深沉,野心滔天,绝非易与之辈!其举国之力调动之诡谲……更似九渊迷雾,其中必然藏有惊天杀机!”
他向前一步,手指颤抖着指向沙盘上那只黑色巨箭:“若……若这支南下的庞大军力,确为吐蕃主力核心,包含‘铁马熊’精锐以及苏毗部举族壮丁,且……且哥舒翰密信中截获石堡城信使所指非虚,吐蕃确与杨国忠勾连……那么!”
元载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而尖锐,“张巡将军麾下朱雀军虽为当世劲旅,然成都乃伪朝经营之巢穴!城墙经反复增筑,高达六丈,马面、敌楼密布!护城河引岷江、沱江之水,深阔难越!欲破此坚城——”他痛苦地摇了摇头,“纵以朱雀军之神勇,亦需血战!死伤恐怕不少!若蜀地天阴多雨,道路泥泞,攻城器械难以展开……耗时……恐逾半载!此其一也!”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耗尽胸腔内所有的力气,说出那个让他恐惧万分的推论:“其二!若……若是河西为应对蜀中剧变,或是担忧吐蕃主力实为攻蜀,故从其正面防线抽调兵力增援西川,哪怕……哪怕只是调动五千偏师示警,或加强陇南边境以防不测……这千里漫长防线,一旦兵力调动,再微小之疏漏,在吐蕃如狼似虎的斥候眼中,亦如雪原孤火般显眼!”
他的声音猛然拔高,带着刺破耳膜的惊恐,“万一!万一南侵蜀地是假!吐蕃主力那数十万精兵,早已如毒蛇蛰伏在河西正面!只待我军一动!防线衔接处稍有松动!只需一瞬!一个烽燧未能及时点燃!一个关隘兵力薄弱刹那!那吐蕃虎狼便会如潮水决堤!贺兰山口?黑水河?还是……最令人恐惧的……石堡城!一旦此要隘被其狂攻而下……”
元载的手指陡然如同利剑出鞘,带着无尽的绝望,狠狠戳在沙盘上那条象征帝国生命线的狭长金色走廊之上!
“河西若失——” 他的声音带着崩溃般的凄厉,眼泪都几乎要夺眶而出,“陇右顿成孤岛!吐蕃铁蹄沿着祁连山北麓,可轻易席卷河西五州!则关中大平原之西大门,将永世洞开!长安!”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高居御座的裴徽,声音嘶哑得如同泣血,“陛下啊!长安将赤裸裸地暴露在吐蕃铁骑的屠刀之下!宗庙、社稷、万兆黎民……尽成鱼肉!此非危局,乃是倾国覆亡之绝境啊!”
元载后退一步,深深躬身,声音虚弱而疲惫:“微臣……微臣臣斗胆以为……值此百年未有之诡谲乱局……当以不变应万变!暂忍蜀中之痛!集中所有可调之兵,乃至可召之民壮,不惜一切代价,死保河西!固守陇右!只要关中根基稳固,长安无恙!纵蜀中有失,来日亦可……徐徐图之……”
他将“徐徐图之”四个字说得极轻,仿佛也知其中蕴含的屈辱与不切实际。他微微抬起眼皮,小心地瞥向年轻的皇帝,试图从那寒冰雕琢般的面容上捕捉到一丝犹豫或动摇。
他身旁几位与之心意相通的官员,也不禁低头,微微叹息,气氛凝重到极致。
“迂腐!祸国之论!”
一声洪钟般的暴喝,犹如天雷炸响!瞬间击碎了殿内因元载之言弥漫的死寂绝望!
内阁首辅颜真卿须发皆张,一步踏出班列!
这位以忠直刚烈、浩然正气名动天下的老臣,此刻仿佛化作了一尊燃烧的怒目金刚!
他身上的紫袍因激动而鼓荡,一股磅礴刚烈的气机喷薄而出,瞬间冲垮了元载带来的怯懦阴霾!
声音洪亮如同九天之上的滚雷,在空旷的殿堂内炸开滚滚回音:
“元载!尔等口称以不变应万变,实为苟且偷生!坐以待毙!”他戟指着元载,目光如炬,“吐蕃是何等豺狼?赤德祖赞何等枭雄?!其野心岂会止于区区一蜀?!尔等可曾想过,一旦蜀地门户洞开,蛮兵涌入!杨逆俯首!百万生民沦为奴!千万斛米粮资敌!来日赤德祖赞以巴蜀为根基,畜养爪牙,积蓄势力!不出三年,其西可继续威慑河西、陇右,东可顺大江而下——”
颜真卿的手指如刀锋,猛地划过沙盘上的长江走向,指向荆州、江陵、鄂州直至金陵、扬州!
“水陆并进!战舰蔽空!铁骑踏江陵!兵锋直指荆襄!顺流席卷江淮!江南!此乃我大唐财赋根源!天下粮仓膏腴之地!一旦有失!”
他猛地转身,直面御座,深深一揖,花白的长须因激动而剧烈抖动,“陛下!届时我大唐何止是东西受敌?!将是三面合围!北有伪燕余孽未靖!西有吐蕃虎踞陇右、巴蜀!东有吐蕃铁蹄横行江淮!国库无粮!仓廪无粟!前线将士饥肠辘辘!后方万民流离失所!国祚断绝,亡国灭种之祸,便在眼前!岂是尔等一句‘徐徐图之’便能搪塞?!”
他猛地站直身体,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陛下!万不可瞻前顾后!当以决绝之姿,行霹雳手段!主动出击!方是唯一生路!”
他洪亮的声音充满了煽动性的力量,“趁吐蕃重兵陷入南下泥潭!趁其精锐远离巢穴!打!打疼他!打断他的脊梁骨!让他首尾不能相顾!让他知道招惹大唐的代价是灭顶之灾!唯有如此,方可重创其元气!打灭其狼子野心!为我朝赢得喘息之机,甚至……重创其国本!”
他握拳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无声滴落。
这雷霆般的呐喊之后,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最终汇聚在殿中那位一直沉默,气质超然如云中仙鹤的内阁宰相身上——王维。
这位昔日的“诗佛”,年轻时代也曾于陇右烽火中披甲执戈,经历过血与火的淬炼。
此刻,他清癯的面容凝重如千年玄冰,那双曾写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清澈眼眸,并未望向激辩的同僚,而是穿透了紫宸殿的穹顶,仿佛投射到了那片雪峰林立、寒风如刀的青藏高原之上。
那份深入骨髓的寒冷与险绝,非亲身经历者难以体味。
在所有人的屏息凝望中,王维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平和,声音如同山间清泉流淌,在激烈的辩论漩涡中注入一丝清冷:
“颜相之言,字字泣血,赤诚为国之心,山河可鉴,日月同昭。为社稷计,甘冒奇险之志,令人肃然。”他对着颜真卿微微颔首,表达敬意,随即那平和的目光扫过沙盘,最终落回年轻的帝王脸上,话锋清晰而冷静地转向关键核心,“然……陛下,主动出击,已成破局必须。然而此剑出鞘,当指何方?利刃寒锋,所向何处?”
他修长的手指如诗人点墨,优雅地落向沙盘上入蜀险隘之处(如剑阁、葭萌关):“是……尽起关中劲旅,翻越险峻秦巴,千里驰援?入那狭窄如肠、栈道凌空的天府之地?与吐蕃虎狼、叛军私兵组成之联军,在群山之间浴血厮杀?在成都坚城之下血肉相搏?此乃以我短处,击敌优势之所!纵使惨胜,蜀中膏腴化为焦土,朱雀精锐亦恐折损殆尽。元气大伤,十年难复。此乃正兵,下下之选。”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指尖却倏然抬起!
如同仙人挥毫泼墨,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凌厉无比、超越山川阻隔的磅礴轨迹!直指沙盘西北角的边缘之外!
指向那片象征着吐蕃神秘腹地的空白!象征着逻些(拉萨)的王权!象征着青海湖的神圣!象征着雪域高原的心脏!
“还是……”王维的声音陡然蕴含了一种千军万马奔腾的铁血锋芒,那是被文名掩盖的、埋藏于灵魂深处的军旅烙印!“反其道而行之!避其南下之锋芒!击其北顾之空虚!”
他的手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志力,重重戳向那片空白!“直捣黄龙!横扫青海湖!疾驰逻些王庭!趁其倾巢而出,巢穴空虚之机!行那霍票姚奔袭龙城、班定远平定西域的壮举!以雷霆万钧之势,焚其积聚!毁其宗庙!断其根骨!使其南下大军如断脊之蛇,首尾皆溃!此……方为真正的奇兵!上上之选!”
他清澈的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高居御座的年轻帝王,那锐利如同能穿透人心、点燃灵魂的眼神,早已超越了一位文人宰相的范围,里面燃烧着昔日边军的铁血与孤注一掷的决绝:“陛下!”
他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敢问……我煌煌大唐,可有此等开疆万里、直入穹顶、破灭国祚的惊世魄力?!可有……可担此万钧重任、背负国运之柱石统帅?!敢否……行此逆天之路?!”
殿内陷入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凝重百倍、如同万载寒冰封冻的绝对死寂!
王维的话语如同天外陨星撞入死水,激荡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席卷一切的海啸!烛火的“噼啪”声此刻如同丧钟鸣响,光影在皇帝裴徽如同雕塑般的面庞上跳动、拉扯。
时间仿佛凝固。所有人的思维都被王维描绘的那幅登天伐罪、直捣黄龙的惊世图景所冲击、所震撼!
固守待毙?引颈就戮?
驰援蜀中?深陷泥潭?
直捣逻些?绝地求生?!
三条道路,三条通往截然不同结局——或许是辉煌,或许是毁灭的岔路!
沉重的压力如同昆仑神山般压在每个人的脊柱之上,心跳在胸腔中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就在这极致的寂静中,年轻的帝王裴徽,缓缓抬起了头。
他没有去看那些或激昂、或惊恐、或忧虑、或期待的重臣。
他的目光越过了他们,仿佛穿透了紫宸殿的重重宫阙,凝视着遥远西方那片风雪弥漫、高原耸峙的世界。
那眼神深处,如同寒夜中积蓄了万古能量的星河,骤然间璀璨爆发!
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权衡、所有的阴霾,都在这一瞬间被一道前所未有的、洞穿迷雾的利剑般的光华彻底劈开!
哥舒翰军报上的每一句关键信息,如同烙印般在他心头清晰闪烁:
“铁马熊营盘顿空!”
“苏毗举族青壮南驱!”
“石堡城信使指向‘天府肥鹿’!”
“青海湖‘铁马熊’三成精锐换装异动!逻些至玉树驿道粮囤剧增!”
……等等!
一个贯穿所有断点的脉络!
一个将所有异常现象完美串联的逻辑链条!如同被点亮的北斗星图,骤然在裴徽脑海中清晰呈现!
“呵……”一声极轻、极冷,带着万载寒冰般嘲弄意味的嗤笑,从裴徽薄如刀锋的唇角逸出。
下一秒!
年轻的帝王一步跨出,立于巨大的沙盘之侧!
他的右手猛然并指如戟,裹挟着斩断国运枷锁的决绝意志,化为一柄斩天之刃,狠狠地、无任何迟疑地刺穿了沙盘上代表吐蕃核心腹地的逻些和青海湖区域!
“诸卿!”裴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之外降下的神罚之雷!
充满了穿透万古的磅礴帝王威仪与令人灵魂炸裂的决断力!
瞬间将殿内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喘息彻底压灭!“你们!只看到了吐蕃凶焰嚣张,将獠牙利爪伸向了我大唐天府的心脏!”
他目光如冷电,带着睥睨乾坤的绝对自信,扫过每一位重臣瞬间凝固的面庞:
“可曾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他为了伸出这只贪婪如饕餮的巨爪!为了抓住蜀中这块他以为唾手可得的肥肉!已经把守护自己心脏要害的最后一块盾牌!都已经生生拆了下来!铸成了这把妄想刺入我大唐命脉的毒刃!他——把整个胸腔!完完全全地!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朕!在朕的大唐铁骑面前!”
他的手指,带着能穿透沙盘底座的千钧之力,精准地钉在“铁马熊”驻地的微缩木标之上,巨大的力量几乎将那木标碾碎!
“看——这——里——!”裴徽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落,震撼寰宇,“‘铁马熊’!赤德祖赞压箱底的王牌!吐蕃高原上最锋利、最嗜血、最无可阻挡的百战重斧!其大非川腹地核心大营!如今空荡如鬼域!”
“哥蜀翰说,斥候回报,营中炊烟断绝七日有余!昔日战马如雷奔腾之地,如今死寂如冰窖!唯余不足千名老弱残兵看守!这把无坚不摧的弯刀去了哪里?唯——有——随那指向蜀地的黑箭——一并南下!去撕裂张巡的防线!去撞碎成都的城墙!”
“再看——这——里——!”指尖如移形换影,瞬间扫过苏毗部广袤的传统牧区,“苏毗举族!十万青壮!连带二十万计的最强健牦牛!最高大的吐蕃战马!全部被驱赶南下!如同被卷入漩涡的蚁群!他们在干什么?他们是吐蕃数十万南下大军的总后勤!是维系这支毒蛇生存的心脏!他们用牛马驮着的不是辎重!是源源不断抽取吐蕃国运的血浆!”
“还有——这——里——!”指尖化雷霆,轰然劈在象征石堡城的木质模型上!“石堡城!这道卡在我大唐咽喉上的毒刺!它的信使,平日里如同秃鹫般谨慎隐秘!如今却像被开水烫了的蚂蚁窝!信使一日数惊,飞骑狂飙!昼夜不息!他们在掩盖什么恐慌?在传递什么命令?在协调……协调南下的那只巨兽与后方那只被掏空的……巨人的联系?!”
裴徽的声音如同滚雷般攀升至顶点,激荡着整个殿堂!“这一切!一切的异动!所有的碎片!都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如百川奔流!无可阻挡地!汇流向唯——一——的方向——蜀!中!”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猛虎,那炽热如同太阳耀斑的目光死死盯着王忠嗣和王维这两位同时经历过开元盛世武功与天宝遗恨的老臣!
眼神中蕴含的无上帝威与无可辩驳的洞见,足以点燃他们沉寂已久的热血!
“这!意!味!着!什!么——?!”每一个字都如洪钟炸裂!
“意!味!着!赤!德!祖!赞!他!赌!上!了!吐!蕃!一!国!之!命!运!”裴徽的声音如同海啸般铺天盖地!“他把能抽调的、甚至不能抽调的!压箱底的精锐‘铁马熊’!把维系后勤命脉的‘血管’苏毗部!甚至!甚至动用了拱卫逻些王庭的最后屏障‘铁马熊’!把心脏中最后的热血!都榨取出来!押向了那片被他叫做‘天府肥鹿’的蜀中大地!”
裴徽猛地站直身躯,如同一座瞬间拔地而起的巍峨神山!玄色龙袍在无形的气机激荡下猎猎作响!
“这意味着此时此刻!”
“他的逻些王庭!”
“他的青海湖神域!”
“他的河西正面防线!”
“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史无前例的!”
“空虚状态!”
“如同……一个狂妄!自负!利令智昏!的张牙舞爪的巨人!”
“把自己的心脏和喉咙!”
“完全暴露在了大唐铁蹄之下!”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赤德祖赞给朕送来了断他国运的屠刀!朕岂有不接之理?!”
轰——!!!
王忠嗣浑身剧震!
如遭万钧雷霆贯顶!灰白的长须猛地一甩!
浑浊老眼之中爆射出如同年轻时代第一次上战场般的、足以照亮整个黑夜的狂热精光!
一个大胆到令他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帅都感到心脏近乎炸裂、血液如同熔岩般沸腾咆哮的念头——一个足以改写历史、彪炳千古的战略构想——如同破晓的朝阳!在他脑海中轰然升腾!
“陛下!!”王忠嗣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与臣服的颤栗!
“没错——!!!”裴徽用一声震彻九霄、气吞山河、睥睨万古的帝王之吼!回应了他的爱将!也向整个苍穹宣告了一个足以使日月无光的决断!
“趁!他!病!要!他!命!”
“赤德祖赞把他的脑袋和心脏都伸出来让朕砍!朕岂有不砍之理?!此乃天道循环!此乃煌煌大唐之天命所归!”
他猛地上前,双手支撑在巨大的沙盘边缘,身体前倾,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横扫过殿内所有被这惊天决策震撼得魂飞天外、呆若木鸡的重臣,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如同神只在锻造命运的铁砧:
“传!朕!旨!意!”
声音如同宇宙初开的第一声炸裂!
“第一剑!”裴徽的手指如擎天利刃,带着斩断昆仑的意志,重重砸在河西走廊!
“剑锋所指:河西陇右节度使——哥舒翰!”
殿内空气骤然被抽紧!
“命其接旨之时起!一日之内!集结!是即刻!所有能调动之兵卒步骑尽数征发!粮草辎重!取之于敌!就地取用!放弃一切龟缩固守之策!”
裴徽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绝对力量,“给朕打出开元盛世之时,他哥舒翰踏破石堡城、血染青海湖、让吐蕃小儿闻‘哥舒’之名止哭的滔天凶焰来!”
他的手指在沙盘上如同狂暴的战神画笔,横扫千军:“目标!石堡城!”
指尖点在那座狰狞的木塞模型之上,力透沙盘!“此乃阻我大唐百年的毒刺!给朕拔了它!踩着所有守军的尸骨拔了它!”
指尖如同燃烧着烈焰的流星,划破虚空,狠狠砸向青海湖区域!“青海湖!荡平湖畔所有吐蕃营寨!烧毁越冬帐篷!焚尽辎重草场!将湖神祭坛给朕推入冰湖!告诉赤德祖赞!青海湖的鱼,以后吃的是吐蕃人的血肉!”
指尖最终以决绝的姿态,刺破虚空,遥指那不可见的逻些方向!“逻些!给朕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打!能打多深打多深!焚其王庭粮秣!炸毁其祖庙宫室!屠戮其留守精锐!朕要他赤德祖赞的王庭在千里之外都能看到烈火烹油!能听到他女人孩子的日夜惊惶哀嚎!朕要他这数十年从雪域到西域搜刮压榨积累下的家业!在哥舒翰的铁蹄之下!灰飞烟灭!片瓦不存!”
裴徽猛地挺直脊梁,声音如同九幽深处传来的神谕:“此战!不重一城一地得失!只问!能!斩!多!少!首!级!能!焚!多!少!军!需!能!毁!多!少!根!基!”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万里,直视着遥远的哥舒翰的统帅大帐,“告诉哥舒翰!朕!许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遇坚城可绕!遇强敌可避!唯有吐蕃腹地之血肉根基!务必穷追猛打!斩草除根!!”
裴徽的声音陡然拔高到极限,如同穿云裂石!
带着改天换地的意志,狠狠劈在紫宸殿每一个人的灵魂之上!
王忠嗣猛地闭上眼,紧握双拳,指甲刺破掌心,鲜血渗出指缝!他知道,哥舒翰若闻此诏,纵百死,亦无旋踵!
“第二剑!”裴徽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寒狱深处的冰锥!带着穿透万里关山的森然杀气!他的声音转向殿内气氛最为微妙的方向——安西!
“剑荡天山!安西节度使——高仙芝!”
“高仙芝”这个名字一出口,整个紫宸殿的温度仿佛瞬间跌入冰窟!
元载的眼皮难以控制地一跳,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忌惮与算计的光芒在眼底闪过。
颜真卿眉头紧蹙,这位桀骜不驯、坐拥四镇精兵、屡立奇功却也功高震主的藩帅,实在是一柄太过锋利且难以掌控的双刃剑。
王忠嗣复杂地抿紧嘴唇,身为同僚,他钦佩高仙芝“一箭定天山”、“威震石国”的绝世武功;身为帝国大元帅,却又不得不对其手握重兵、封疆万里、隐隐听调不听宣的态势保持警惕。
裴徽的眼中没有任何犹豫,只有赤裸裸的、如同锻造神兵般炽热却冰冷的意志!
“命其接旨之日起!半月之内!尽起安西四镇百战之兵!”声音如同锻打钢铁的重锤,一锤一锤,将无法违逆的意志锤入每个人的心头,“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凡能披甲握刃之士!无论汉胡!凡向大唐效忠之人!尽数披甲上马!”
“兵分两路!”
“第一路!翻越天山!踏破葱岭!”裴徽的手指如同指挥千军万马的令箭,点向安西之外的西南方向,“由安西都知兵马使!名震西域的悍将——李嗣业!统帅!”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唤出那个陌刀无双猛将的名字!
“命其从安西军、北庭军中,精选最为骁勇不畏死之士卒!尤其擅长攀援绝壁、雪岭穿行之精锐!人数不需多!五千足矣!必须是五千个敢死之士!最重要者——将其麾下那支曾令大小勃律、吐火罗王公闻风丧胆的‘千人陌刀营’!给朕一个不漏!调派给李嗣业!”
裴徽的指尖狠狠刺向地图上吐蕃控制下的大小勃律区域(今克什米尔、吉尔吉特一带):“目标!大小勃律!此乃吐蕃伸向西域的前哨!更是其高原侧翼不设防的软肋!攻其侧后!拿下它!烧毁其吐蕃所设的囤粮边堡!屠杀其吐蕃驻军!封锁所有通往吐蕃高原的道路!彻底斩断吐蕃从中亚攫取财富与仆从军的触手!李嗣业!给朕在吐蕃赞普的肩膀上狠狠剜下一块肉来!让他痛彻心扉!”
“第二路!直捣黄龙!凿穿昆仑!”裴徽的目光骤然变得深邃如同黑洞,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直视着庭州城下那位桀骜的藩帅!“由——高仙芝亲率安西四镇主力!”
声音陡然转为森寒,如同万年玄冰,“自于阗、疏勒发兵!沿昆仑山北麓!走最为险峻、最为荒凉无人的古河道!昼夜兼程!不惜马力!不惜人息!目标!”
裴徽的手指在沙盘边缘一个特意标注的、名为‘狮泉堡’的地方狠狠一点!
“吐蕃本土与西域交通的咽喉!其高原西北的最后屏障!据说囤积了吐蕃远征军三成粮草的‘狮泉堡’!给朕!不惜一切代价!给朕捅进去!焚毁其所有仓库!炸毁其所有桥梁!杀光其所有守军!朕!要吐蕃赞普!三日之内!在逻些吃不上下一顿饱饭!”
殿内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停顿了!
裴徽的声音陡然压低,如同极西之地吹来的、冻结灵魂的西风:
“明旨!赐给高仙芝!”
“此乃灭国之战!非为他高氏门楣!乃为大唐百年国运!社!稷存亡系于一线!”
“朕要他!拿出当年翻越葱岭千里!奔袭火焚连云堡,生擒石国王时那种天不可挡神鬼辟易的盖世气魄来!”
“此战!若胜!立下不世奇功——!”
“朕!许其高氏永镇安西!世代罔替!荣华富贵!”
皇帝的话语如同神只的敕封!然后,那炽热陡然转为无边的、九幽深渊般的寒意:
“但——!”
“若其逡巡不前!畏敌避战!迟疑拖延!”
“或居功自傲!阳奉阴违!”
“或心存异志!拥兵自重!”
“或坐视友军苦战……”
裴徽微微停顿,那锐利如实质的冰冷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缓缓扫过下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的宰相元载!
嘴角勾起一抹冷酷到令人骨髓冻结的弧度!
“哼——!”
“朕在关中、河并还有三大军团。”
“不介意先磨利了!指向庭州!”
轰——!
这赤裸裸的、不带丝毫掩饰的摊牌与警告!
如同一颗点燃的火药桶在所有人心中炸响!
殿内死寂!元载额头冷汗如浆涌出,瞬间浸透内衫!
他知道,这最后一句,是对高仙芝的终极考验,也是对整个安西的生死摊牌:遵旨伐蕃,便是再造大唐的擎天巨擘;抗命或怠战?那就是谋逆国贼!就是下一个被无情抹除的名字!
“第三剑!”裴徽的目光瞬间恢复坚定,带着不容失败的铁血指令,投向南方那片血火交织的土地——蜀中!
“血铸忠魂!征蜀大军统帅——张巡!”
“飞鸽!烽火!八百里加急!告诉张巡!”裴徽的手指带着无匹的决绝,再次点向沙盘上那座已被战火与血泪浸透的成都城!“命其不惜一切代价!不惜血流成河!不但要踏破成都、灭了蜀地伪朝!将杨国忠、李玢斩尽杀绝!挫骨扬灰!悬首城门!昭告天下!此二贼不死!蜀地不安!”
“更要!紧!的!是——!”裴徽的声音陡然拔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带着激励人心的磅礴伟力!
“攻克成都后!张巡!给朕粘住!拖住!死死咬住!那支深!入蜀中的吐蕃主力大军!”
“利用!蜀道艰难!山川险阻!层层设防!节节阻击!”
“断其水源!毁其道路!埋其粮车!”
“像附骨之疽一样缠上去!像山间最狠毒的毒蛇一样咬上去!像永不停歇的梦魇一样缠上去!”
“疲惫!其!师旅!杀伤!其!精锐!迟滞!其!归途!”
“绝!不!能!让赤德祖赞!把这支被他当做心头肉、血块子的精锐大军!轻易地从蜀地抽回去!去拯救他那已经被朕插了两把尖刀的心窝子!”
裴徽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仿佛燃烧着燎原的大火:
“告诉张巡!告诉朱雀军团每一个浴血奋战的将士!蜀中早!一日平定!哥舒翰在高原的尖刀就能多深入一寸!高仙芝在西域的重拳就能多砸碎一块骨头!”
“当——!”
“覆灭入蜀吐蕃铁骑的捷报传来长安之日!”
“朕!在这未央宫前的承天门广场!为张巡!为朱雀军团每一位战至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英灵!设下旷世盛宴!”
“封侯拜将!世袭罔替!功名彪炳!青史荣耀!泽被万世!子孙!”
“陛下!陛下!请三思!请三思啊!!!”
宰相元载再也无法忍耐,双腿一软,几乎是扑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嘶哑破裂!
“眼下江南!永王伪朝之乱尚未平息!战事胶着!钱粮消耗如同流水!光是平定永王和蜀地,已是国库空虚!前线疲敝!”
“如今!如今更要同时开启!河西反击!安西远征!蜀中决战!江南平叛!四!线!开!战!”
“且……且哥舒翰、高仙芝两路大军……皆是翻越万仞雪山!直击吐蕃腹心!这……这岂止是赌国运?这是……这是将整个大唐!五千万黎民!百年基业!都押上了赌桌啊!!”
“粮草转运!万里!翻山!越岭!损耗!何其巨大!十成粮草运到前线……恐不足三成!士卒非但战死……更多将死于饥寒冻馁!!”
“兵力!兵力更是捉襟见肘!府兵!团结兵!抽调一空!内地防务……岂不成一片空白?!流民匪寇一旦作乱……”
“风险!陛下!风险!……太大!太大啊——!!”
元载涕泪横流,几乎是爬行向前,试图抓住皇帝的袍角:
“万一……万一哥舒翰突入高原……受阻于风雪险途……补给断绝……”
“万一……高仙芝心生犹疑……坐观成败……或借口路途艰难逡巡不前……延误战机……”
“万一……张巡无法在三日内攻克成都……反被吐蕃骑兵与杨逆残部内外夹击……朱雀军团……那可是拱卫长安的最后野战精锐啊……”
“万一……万一江南再出事端……”
“万一……万一……”
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浑身颤抖,面如死灰。
“没有万一!”
裴徽断然截住他的话头,声音如同万仞绝壁,带着决绝无回的力量!年轻的脸庞上闪耀着睥睨苍穹的绝对自信与不容置疑的无上帝威!仿佛一尊降临凡间的战神!
“此乃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
“吐蕃精锐尽出!后方空虚!乃是天道循环!大唐天命昭昭!若因循守旧!畏首畏尾!错失此机!待他消化蜀地!或者攻破河西!我大唐世世代代!都将活在吐蕃铁蹄阴影之下!永无宁日!”
“风险?!哼!”裴徽的嘴角扬起一丝近乎睥睨神佛的狂傲弧度,“打仗哪有不担风险?!朕!一力承担!!”
他倏然转身!袍袖翻飞如同玄色的火焰!
“刘晏、罗晓宁!”他的目光锁定了臣班后方肃立的两位重臣!
户部尚书刘晏执掌天下财赋的能吏,此刻一脸凝重,眼中却燃烧着为国运一搏的决然!
罗晓宁,帝国工匠军械之魂,这位天工之城的掌控者,此刻眼神专注而精芒内敛,仿佛已经在构思那些即将屠戮吐蕃的战争机器!
“尔等!动用一切!所有手段!”裴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令,“户部!即刻启用天下所有常平仓!义仓!官仓!开启战时征发!所有通往河西、安西、蜀中驿道沿途之州县!官府开仓征粮!富户开仓!民间亦需平价征购!立死线!所有粮秣!必须!在二十日内!汇集于陇右武威、安西庭州、蜀地梓潼!”
“天工之城!”裴徽的目光如火如炬,“熔炉!全部开启!日夜不息!所有匠师工匠!轮作不休!神机弩!震天雷!霹雳火球!云梯冲车!甲胄刀枪!朕!不吝工本!倾国以供!前线所需!新式震天雷!燃烧火油罐!优先供给哥舒翰、高仙芝两部!十日之内!我要看到三千具新制神机弩发往河西!两千枚大号震天雷发往安西!”
“关中!河东!河南三道!所有府兵!即刻!全面动员!”裴徽的目光投向王忠嗣,“由大元帅王忠嗣统一节制!作为此战战略总预备!屯驻长安城西!枕戈待旦!”
他深吸一口气!如同龙鲸吞海!整个紫宸殿的气运仿佛都被他吸入胸膛!最后的声音,如同九天神谕般宏阔:
“此战!就是要倾尽帝国!全部力量!聚举国之财富!兵锋打断吐蕃脊梁乃至将其灭国!剔除其百年之痼疾!为我大唐打出一个至少五十年的西线平!打出一个煌煌盛世!万载基石!”
他环视已被这浩荡国威与决死意志深深震撼的群臣,目光如同开天辟地的巨斧:
“诸卿!可还有异议?!!”
“陛下——万岁!万万岁!!”
王忠嗣须发戟张!眼中喷射出熔岩般的光华!第一个如同山崩般重重跪倒!沉重的山文甲撞在金砖上!发出震碎人心的铿锵轰鸣!
“陛下圣断!气吞万里!臣!王忠嗣!愿为陛下前驱!亲赴陇右督战!此战不灭吐蕃百年气焰!臣!不!回!长!安!”老帅眼中竟流下滚烫的热泪!那是迟暮老将再披战甲的狂热!
“遵旨!陛下!臣杜鸿渐!以项上人头担保!粮秣征调!若有半分差池!臣!自戮于!天工城外!”刘晏深深拜伏,声音嘶哑却坚定。
“工部及天工之城上下!立军令状!”罗晓宁眼神如铁,声音沉稳如渊!代表着整个帝国最冷酷的战争机器意志!“震天雷!神机弩!若有短缺!延误!臣!罗晓宁!亲率部属!自焚于军器库前!”
严武激动得浑身血液几乎沸腾!猛地捶击胸口铠甲!发出雷鸣之声!
“陛下英明神武!洞察秋毫!臣!严武!立军令状!兵部上下!必保驿路畅通!军情如水!兵员如龙!若有一令迟缓!一卒未至!臣自裁于兵部衙门!”
颜真卿老泪纵横!撩袍跪地!五体投地!
“陛下……陛下圣王降世!魄力千古!老臣颜真卿!虽不能提刀杀敌!愿以唇舌为刀!笔墨为血!颂扬王师!安靖人心!穷究奸佞!为前方将士!摇旗呐喊!鼓呼助威!”
王维深深躬身,一揖到底!这位诗佛心中百感交集,有对高原苦寒的不忍,有对战争创痛的忧虑,更有见证一个伟大时代惊世抉择的激荡:
“臣!附议!陛下运筹帷幄,决胜万里!此役若成!当铸就千古功业!臣愿亲拟讨蕃檄文!告天地!晓万民!以!正!国!讨!以!壮!军!魂!”
元载匍匐在地!以额抵金砖!冰寒刺骨!那寒冷却让他昏聩的头脑瞬间清醒!他清楚!任何异议此刻都是寻死!任何迟疑都是自绝!声音带着臣服到尘埃的颤栗:
“陛下……陛下雄才……旷古烁今……洞……洞烛……奸……奸……臣……谨遵……圣谕……全力……全力协办……”那声音微弱,却带着彻底臣服于帝威的烙印。
“好——!!!”
裴徽猛地一挥玄色袍袖!劲风狂飙!近前的烛火瞬间大暗复又炽烈燃起!
“旨意!即刻拟就!内阁众臣亲拟!不得假手书吏!”
“朕!亲自用玺!”
“八百里!六百里!三百里!加急同时发出!”
“飞鸽!烽火!并行!”
“不惜人命!马力!动用一切!不惜代价!以最快速度!送达哥舒翰!高仙芝!张巡手中!”
他最后的目光扫过殿内所有人!那目光中蕴含着帝王的荣耀、铁血、决绝,以及……玉石俱焚的信念!
“此战!朕与诸卿!”
“与天下浴血将士!”
“共担荣辱!”
“胜则!大唐国运昌隆威震寰宇!万世永固!”
“败——!”他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如同淬火寒刃般的决绝光芒!
“朕当与祖宗社稷锦绣山河!”
“共存共亡!”
雷霆般的旨意!携裹着年轻帝王吞天噬地的决绝意志!化作一场席卷天地、改天换地的无形风暴!从未央宫这帝国最神圣的心脏深处!咆哮喷涌而出!
它化作催命的金牌!滴血的情报!冲锋的号角!燃烧的战鼓!扑向风雪弥漫的河西走廊!扑向黄沙漫卷的天山隘口!扑向血火炼狱般的蜀中群山!
一场决定东亚格局气运、决定着两个庞大帝国兴衰存亡的惊世战略大决战!就此!
拉开它!惊天动地的!血色大幕!
……
……
朔风,裹挟着大漠深处粗粝的沙尘,刀子般刮过庭州城高耸的夯土城墙,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城垛上插着的“高”字认旗,在疾风中猎猎狂舞,像一头被无形锁链捆缚却依旧挣扎欲飞的猛禽。
夜已深沉,白日里车水马龙、商旅驼铃交织的西陲重镇,此刻如同陷入一片凝固的墨海,唯有节度使府深处一点烛光,在无边的黑暗与风啸中倔强地摇曳。
烛光来自高仙芝的书房。
烛台是黄铜所铸,造型古朴,却已被经年累月的烛泪覆盖了大半原本的色泽,凝固的蜡油层层叠叠,如同战士身上无法洗去的陈旧血痂。
微弱的火苗在穿窗而入的冷风缝隙里不安地跳动,将室内的人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投在挂满墙壁的西域舆图、山川形胜图以及几幅笔力遒劲的书法条幅上,仿佛无数幽灵在无声地舞蹈。
一身玄色常服的高仙芝,并未披甲。
烛光勾勒出他依旧挺拔如松的身形轮廓,只是那轮廓深处,沉淀着挥之不去的风霜与重压。
他负手立于巨大的沙盘前,如同亘古以来便矗立于此的黑色礁石。
沙盘以精细的河沙、染色的黏土堆砌,清晰地模拟着安西四镇广袤的疆域以及其西、其北虎视眈眈的强邻——北庭的轮廓清晰,碎叶城的标记醒目,更向西,越过葱岭那用细小碎石堆出的险峻山峦,便是大食阿拔斯王朝隐隐显露的锋芒。
而沙盘的西南角,一片用暗褐色泥土刻意堆高、沟壑纵横的区域,插着一面小小的、画着狰狞狮头的黑色三角旗——吐蕃,狮泉堡。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面狮头小旗上。
指尖无意识地掠过沙盘边缘冰冷的木框,那触感粗糙而坚硬。
烛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下颌线绷得极紧,深陷的眼窝里,是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
那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被岁月和无数生死抉择反复淬炼过的、近乎凝固的沉静。这沉静之下,是比庭州城墙更为厚重的坚冰。
案几之上,那份由八百里加急、三匹驿马轮番接力、几乎跑死在半途才送达的沉重卷轴,静静地摊开着。
明黄的绢帛,在烛火下流转着一层不祥的、近乎凝固的暗金色泽。
卷轴中央,一方朱砂大印如同刚刚滴落的、尚未冷却的鲜血,刺目地压在“世代经营,永镇西陲”八个铁画银钩的御笔大字之上!
“世代经营,永镇西陲……”
高仙芝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质感。
他缓缓转过身,烛光终于照亮了他的正脸。
面容依旧英挺,剑眉斜飞入鬓,只是那眉宇间刀刻般的纹路更深了,鬓角也染上了几缕风霜难以拂去的银丝。
那是一种被权力、责任和无休止的杀伐反复捶打后留下的印记。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常年握刀拉弓留下的厚茧,极其缓慢地抚过那八个御笔亲书的字迹。
指尖下的绢帛冰凉滑腻,可那朱砂的印记,却仿佛带着烙铁般的滚烫,透过皮肤,直灼入骨髓深处。
是恩典?还是……锁链?
他的目光掠过案头。
就在那份承载着帝王意志的绢帛旁,静静地横陈着他那柄名震西域的佩刀——“冷月”。
刀鞘是深沉的墨色鲨鱼皮,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只在鞘口处镶嵌着一圈古朴的玄铁云纹,低调得近乎于无。
然而,当高仙芝的目光落在它身上时,那墨色的鞘身仿佛在烛光下微微吸尽了周围所有的光线,散发出一种内敛到极致、却又足以冻结灵魂的幽冷寒芒。
这柄刀,随他踏过怛罗斯城下的血海,劈开过连云堡的坚冰,饮过无数敌酋与悍将的鲜血。
刀锋每一次出鞘的清鸣,都曾是西域诸国权贵们午夜惊魂的梦魇。
此刻,它无言地躺在那里,与那份朱砂御批的圣旨并置。
一个象征着无上的皇权恩宠与永世的承诺,一个凝聚着最直接、最赤裸的杀戮力量。
烛火跳跃着,在“冷月”光滑如镜的刀鞘表面映出一点微弱的、游移不定的光斑,如同深渊巨兽偶然睁开的、冰冷的独眼。
高仙芝的指节,在宽大的袖袍下无声地收紧,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骨节凸起,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咔”轻响。
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有形质的利箭,穿透紧闭的窗棂,投向东南方那遥不可及的、被无数重关山阻隔的长安城阙。
……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飞速闪回,最终又被他强行压下。
视线收回,重新落在那盘踞于沙盘西南角的狮泉堡标记上。
那狰狞的狮头小旗,在他眼中无限放大,仿佛化作了吐蕃赞普赤德祖赞那张阴鸷而贪婪的脸。
他太了解这些高原上的豺狼了。
他们觊觎安西、北庭乃至整个河西陇右膏腴之地的野心,从未有一刻真正熄灭。
所谓的盟约、互市,不过是猛兽在积蓄力量、磨砺爪牙时的短暂喘息。
“世代经营……”高仙芝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难以捉摸的弧度。
那不像是一个笑容,更像是锋利的刀刃在坚冰上划过的刻痕。
“还是……磨利的刀锋?”
这轻声的自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死寂的书房里激起一圈无声的涟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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