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京路追证
(一)矿余残响
湖广按察使李大人的官差接管矿洞时,驯铁坊的石洞里还关着三个孩子,最小的才四岁,被铁链锁得太久,解开时腿已经僵了,由铁翁背着才勉强走出矿洞。老矿工看着孩子们青紫的手腕,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来,断指处的旧伤又在疼,这次却没像往常那样佝偻身子——他把铁厉的矿篓翻了个底朝天,找出半块铁生刻的铁制弹弓,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捏得发白。
“谢掌柜,这是铁家的账本。”李大人将一本泛黄的册子递给谢明砚,封面印着“大冶铁矿岁入明细”,里面却夹着张暗页,用朱砂写着几行字:“张公公亲批,神铁每季度五十块,需‘活祭’孩童十二名,由赵千户押送,走漕运至通州码头。”
谢明砚指尖划过“赵千户”三个字,想起鬼哭崖那个摔断腿的锦袍人——原来他不仅是中间人,还是押送“神铁”的官差。他抬头看向李大人:“赵千户招了吗?”
“招了些皮毛。”李大人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个疙瘩,“他只说张公公要‘祥瑞’固宠,却不肯说具体的交接人,看来是怕牵连太广。”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张诚是司礼监掌印,在宫里势力盘根错节,没有实证,怕是动不了他。”
谢明砚摩挲着暗页上的朱砂痕,突然想起赵千户滚落在地的玉扳指——那扳指内侧刻着个“通”字,想来是通州码头的暗号。他看向正在给孩子们包扎伤口的林羽,又看了看抱着铁制护身符发呆的铁芽,心里已有了主意:“我想亲自上京。”
“不可!”李大人急忙摆手,“张诚耳目众多,你带着孩子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正因如此,才更要去。”谢明砚的目光落在矿洞深处,那里的瘴气还没散尽,“铁厉的石碑、赵千户的账本,都是证据,可宫里的人未必信。只有找到张诚接收神铁的实证,才能让这骗局彻底曝光。”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那些被扔进瘴气池的孩子,不能白死。”
林羽突然站起身,将铁链缠回手腕:“我跟你去。”他的铁链沾过矿丁的血,此刻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我表舅的货船常走漕运,认识几个通州的船工。”
谢明砚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转头时,看见狗剩正踮脚往漕运地图上凑,小手指着“黄州府”三个字:“我爹说,漕运船到黄州会停半宿,给船底补桐油。”
这孩子虽小,却记性能得很。谢明砚心里一动,摸出那枚嵌着乳牙的矿石,放进铁芽手里:“这是你们的护身符,也是证据。等我们把坏人都揪出来,就回来给铁生哥哥立块碑。”
铁芽攥紧矿石,突然给谢明砚鞠了个躬,小身子晃了晃,像株努力站直的新竹:“我能帮你们看账本,我哥教过我认字。”
(二)漕运暗线
三日后,一艘运煤的货船驶出大冶港,船尾堆着些粗麻袋装的“矿石”,里面却藏着谢明砚三人——他们扮成船工的亲戚,混在颠簸的船舱里。林羽的表舅是个精瘦的老头,颧骨很高,笑起来露出两排黄牙,却把船打理得井井有条,连船工偷喝的米酒都藏在煤堆后的暗格里。
“过了黄州府,就入了京杭大运河。”老船工用烟杆指着水面,浑浊的河水泛着绿沫,漂着些烂菜叶,“那赵千户的船比咱们快,昨儿一早就出港了,估摸着这会儿快到九江了。”他往水里啐了口烟袋锅,“这帮官爷,运‘神铁’跟运私盐似的,夜里才敢靠岸,还得用黑布把船包严实了。”
谢明砚翻开赵千户的账本,里面记着“五月十二,神铁三十块,押船兵丁十人,暗号‘铁树开花’”。他指着“铁树开花”四个字问铁芽:“认识吗?”
铁芽趴在账本上,小手指着字一个一个念:“我哥刻过铁树,说树干要刻成麻花状,开花就是在枝桠上挂红绸。”他突然眼睛一亮,“矿里的监铁旗!绿布上绣的楠竹缠藤,藤上就挂着红绸,像开花!”
谢明砚心头一震。原来监铁旗上的缠藤红绸就是暗号!他想起铁厉腰间那块被改字的监铁牌,“兴”变“废”或许不是暗号,而是铁厉在暗示自己早已成了张诚的弃子——难怪他要在瘴气池藏石碑,怕是早就留了后手。
船行至黄州府时,果然停在码头补桐油。谢明砚借着上岸买米的功夫,往漕运衙门的墙根下看了看,那里贴着张告示,画着悬赏的逃犯头像,其中一个竟和鬼哭崖的络腮胡有七分像,罪名却是“偷盗官粮”。
“这是灭口。”林羽低声说,手里的铁链在袖管里“咔嗒”响了一声,“张诚在清理痕迹。”
谢明砚没说话,只是往米袋里多塞了两个麦饼,转身看见个穿粗布衫的男孩在码头捡贝壳,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玉米饼,像极了狗剩被拖走时的样子。他走过去,把麦饼递给他,男孩怯生生接了,飞快地跑回一艘破旧的渔船,船上隐约传来女人的咳嗽声。
“都是苦命人。”老船工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去年有艘船运‘神铁’时翻了,捞上来八具尸体,五个是兵丁,三个是……”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猛抽了口烟,烟圈在暮色里散得很快。
夜里,谢明砚被一阵细微的声响惊醒。他悄悄爬起来,看见林羽正站在船头,铁链缠在手腕上,目光如炬地盯着远处的黑影——那是艘挂着黑布的大船,正悄无声息地驶过,船尾隐约露出个金色的“铁”字。
“是赵千户的船。”林羽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寒意,“他们在往水里扔东西。”
谢明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黑船的船尾闪过几个黑影,将些麻袋扔进水里,麻袋落水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很快沉了下去。他突然想起赵千户说的“处理废料要干净”,那些麻袋里装的,怕是知道太多事的兵丁。
“追上去。”谢明砚的声音压得很低,“他们扔的未必都是人。”
老船工不知何时启动了船,橹摇得很轻,几乎没声音。追了约莫半里地,谢明砚看见水面上漂着个没扎紧的麻袋,里面露出块矿石的棱角,正是刻着“丰饶”二字的神铁!
“是不合格的‘残次品’。”林羽用铁链勾住麻袋,拖上船打开,里面果然是五块矿石,字的边缘发黑,显然是没按“三遍童子血”的规矩来。矿石底下压着张纸条,写着“通州接头人:王记铁铺王掌柜,暗号‘铁算盘’”。
谢明砚将纸条折好塞进怀里,看着黑船消失在夜色里,突然觉得这漕运的水,比瘴气池还要深——张诚不仅要神铁,还要销毁所有可能暴露的痕迹,连残次品都不肯留。
(三)京城暗影
半个月后,通州码头的风带着股鱼腥味,吹得谢明砚的粗布衫猎猎作响。这里比大冶港热闹十倍,漕船挤得像沙丁鱼,搬运工扛着货箱喊着号子,脚夫推着独轮车穿梭其间,还有些穿绸缎的商人,摇着扇子在茶馆里谈生意。
“王记铁铺在码头东头,”林羽指着远处的幌子,红布上绣着个铁砧,“我刚去打听了,王掌柜是个瘸子,左腿不利索,总拄着根铁拐杖,每天午时都要去隔壁买两斤酱肘子。”
谢明砚让铁芽和狗剩留在茶馆,叮嘱他们“看见穿官服的就躲桌子底下”,然后和林羽往铁铺走去。铺子里摆满了农具,铁犁、铁锄、铁镰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一个瘸腿的中年男人正坐在门槛上,用布擦着根铁拐杖,拐杖头磨得很亮,刻着个小小的“王”字。
“买把镰刀。”谢明砚拿起柄镰刀,刀刃很钝,显然是摆样子的。
王掌柜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像淬了铁,没说话,只是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咚”的一声。
谢明砚心里一动,想起账本上的暗号,低声说:“听说您这有‘铁树开花’的好货?”
王掌柜的手猛地一顿,拐杖又敲了敲地面,这次敲了三下。他站起身,瘸着腿往内屋走:“进来谈。”
内屋堆满了麻袋,里面装的正是刻着“丰饶”二字的神铁。王掌柜关上门,从怀里掏出个铁制算盘,“啪”地放在桌上:“赵千户说有批新货,怎么是你们来了?”
“赵千户在九江翻了船。”谢明砚盯着他的眼睛,“托我们把货交过来,顺便问问张公公,下批要多少‘活祭’。”
王掌柜的脸色变了变,算盘珠子拨得飞快:“张公公最近在忙‘万寿节’,要五十块‘神铁’当贺礼,活祭得是十岁以下的童男,要生辰八字属金的。”他突然冷笑一声,“你们不是赵千户的人。他的人左手虎口都有个铁锚印记,你们没有。”
话音未落,他突然抓起铁拐杖砸过来,拐杖头竟是中空的,藏着根铁针,直刺谢明砚的咽喉!
谢明砚早有防备,侧身躲过,林羽的铁链同时甩出,缠住王掌柜的手腕,猛地一拽,铁针“当啷”掉在地上。王掌柜疼得龇牙咧嘴,却梗着脖子骂:“张公公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们也不会放过他。”谢明砚捡起铁针,针尖沾着些黑色粉末,和鬼哭崖的黑草粉末一模一样,“这针上的毒,是用黑草炼的吧?杀了多少知道内情的人?”
王掌柜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官差的吆喝:“搜查王记铁铺!有人举报私藏违禁品!”
谢明砚心里一沉——是张诚的人来了!他一把将王掌柜推进麻袋堆,对林羽说:“带他从后窗走,我去引开他们!”
林羽刚拽着王掌柜往后院跑,铺门就被踹开了,十几个锦衣卫冲进来,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太监,穿着蟒纹袍,手里把玩着串玉珠,正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
“搜!”太监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指甲刮过铁皮,“张公公说了,凡是跟‘神铁’沾边的,一个都别放过!”
谢明砚抓起一把铁锄,故意往货箱上砸,发出“哐当”的巨响,趁锦衣卫分神的功夫,转身冲出侧门。身后传来弓弦响,箭矢擦着他的耳朵飞过,钉在墙上,箭尾还在颤。
他跑过喧闹的码头,听见茶馆方向传来狗剩的哭喊,心里一紧,跑得更快了。转过街角时,看见林羽背着铁芽,手里拎着王掌柜,狗剩紧紧抓着他的衣角,正往一条窄巷里钻。
“往南走!”谢明砚大喊,“那里有李大人的人!”
原来他早托李大人联系了京城里的御史,约定午时在南城茶馆接应。锦衣卫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谢明砚回头看了一眼,那太监正站在铁铺门口,用玉珠指着他们的方向,眼神阴狠得像条毒蛇。
他知道,这京城的账,才刚刚开始算。张诚的势力遍布朝野,要揭开这桩祥瑞骗局,比在矿洞里对付铁厉难十倍。但他摸了摸怀里的账本和矿石,又看了看跑在前面的孩子们,脚步没停——那些被扔进瘴气池的孩童,那些刻在石碑上的名字,都在等着一个公道。
南城的阳光很烈,照在石板路上泛着白光,谢明砚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柄即将刺向黑暗的剑。
喜欢乌纱劫血墨山河请大家收藏:(m.ququge.com)乌纱劫血墨山河趣趣阁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