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吻如春风化雨,又似冰雪初融时的潺潺溪流,一点点渗入绵延的绿茵。
槛儿不清楚太子此时在想什么,但不得不承认他的举动安抚到了她。
她鼻头莫名的酸涩,可很快又被她压了下去。
她不能示弱的。
她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
甚至连曜哥儿都不能算是她的。
只是这一刻。
就这一刻。
槛儿忽然什么也不想去想。
不想去想他如今待她究竟是何心意,不想去清楚地记得他曾经有过谁,将来又会有谁这件事了。
槛儿想歇一歇。
于是她放弃了思考。
搭在男人肩头的一只手顺着他的侧颈缓缓往上,捧住了他的脸。
这个动作于寻常男人没什么,但于太子而言却是极为僭越放肆的。
以往骆峋虽纵她连更放肆的事都做过,可像这般的亲吻姿态却是没有过的。
骆峋不甚适应。
可也没阻止。
仰着头一下一下吻着她,放在其后颈的那只手似有若无地轻捏着。
像是在安抚。
等一吻罢,槛儿仍捧着太子的脸,拇指指腹摩挲着他精致上扬的眼角。
“殿下……”
骆峋与她对视,旋即将她按到自己肩头靠着,两人就这么相拥着坐着。
马车进了宫门。
又驶了近两刻钟在西华门停下。
槛儿理好裙子,又对着镜子整理了一番仪容后与太子下马车换乘轿辇。
不同于外面的喧嚣,夜晚的深宫万籁俱寂,仿佛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
静静吞噬着一切。
槛儿坐在轿辇上感受着周遭的沉寂,回想起不久前置身闹市只觉恍然如梦。
回了永煦院,亥时过半。
曜哥儿早睡了。
槛儿让银竹把买的那对金童玉女泥偶娃娃和小陶猪送去典玺局检查。
市井小摊上的东西除了用料比不得宫里精细,其他方面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曜哥儿的身份非同寻常。
槛儿也不希望自己好心办了坏事,自然还是检查一番比较妥当。
听奶娘报了小家伙晚上的情况,槛儿也没去看他,而是先回房沐浴。
跳珠、喜雨和寒酥,早盼着良娣主子回来与她们讲讲宫外的新鲜事了。
伺候槛儿更衣时,除了稳重的寒酥,跳珠和喜雨你一嘴我一嘴地就给问上了。
槛儿无意把不好的情绪带给她们,但她这会儿也的确没心思谈论这些。
便随口称自己累了,让她们自己去把她给她们带回来的东西分了。
至于新鲜事什么的,等明天再说吧。
跳珠和喜雨虽是性子跳脱,却也心细,见状顿时就猜到自家主子的这趟出行可能遇上别的什么事了。
但主子既无意与她们说,她们也自觉不追问,只当主子真只是累了。
槛儿净了发便没让她们侍候,自己坐在小杌子上拿鎏金铜的杓往身上冲水。
前天刚立秋,天气还不见得转凉。
但在外逛了一圈回来用温热的水浇浇身上,浑身的筋骨都舒畅了。
槛儿淋了大半桶水才搁了杓,拿瑛姑姑出去前调制的澡豆花露膏抹身子。
冲洗之后再进浴桶。
温热的水将身体包裹,槛儿叹出一口气,将头枕在桶边特制的玉枕上。
大抵真累了。
槛儿一靠到枕头上就有些昏昏欲睡。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几个呼吸的功夫,浴桶里的水忽地一阵涌动。
槛儿惊醒了。
睁眼一看,正见太子跨进浴桶,两条笔直的长腿上肌肉随着他的动作绷紧。
缎子似的乌发半干不干的,用缎带束着,侧搭过右肩头垂过胸膛。
身上那件天青色软罗寝衣水迹斑斑,应也是冲洗了身子之后过来的。
此时寝衣被他褪去扔到了不远处的榻上,肌理分明的结实胸膛一览无余。
刚刚回来时他回了元淳宫,槛儿当他有事要处理,得要会儿才过来呢。
没想到这就来了。
又纳闷他怎么悄无声息就进她这边浴间了。
便想起他走路做事惯是没什么声音,而东西浴房之间有一道相连的小门。
只不过早先两人一直分开沐浴,后面虽一起沐浴过,却是同时去一间浴房,因而始终没用过那道小门。
“殿下?”
槛儿怔了一下。
视线不经意触及到他腰腹之下,她背过身去,脸本能地红得几欲滴血。
暗道这人如今脸皮可真厚,每回都能这般大剌剌地露着身子给她看。
骆峋看着她纤薄白皙的背,耳尖的颜色与她半露的侧脸相差无几。
只他面上极为淡然,坐下后倾身掐住槛儿的腰将她抱到怀里贴着他坐着。
槛儿往外扑腾。
“妾身泡好了,您慢慢……”
话音未落,男人在她颈侧咬了一口。
槛儿倒在他身上。
“陪孤。”
骆峋环住她,宽阔的身躯几乎将槛儿整个人圈住,低沉的声音充满蛊惑。
槛儿软在他怀里,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骆峋:“不必管。”
槛儿假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侧了侧身子闭着眼斜靠在他胸膛上。
浴间一下子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
“之前在街上碰到的那人……”
“孤不介意。”
两道声音同时打破沉寂。
槛儿身子微僵,头一抬,对上男人看似寡淡实则深邃幽暗的眸光。
骆峋看着她,神色平静而专注。
“元隆十一年春汛,安庆府宿松县江堤溃决,县南百里为泽,宋家举家北上。
途经庐州府舒城县集镇,你被卖与一农户做童养媳,今晚所遇的那男人,便是你曾经名义上的丈夫。”
“他认出你了,你也认出他了。”
“你怕孤介意你曾与别人有过婚约,怕孤介意你名声不贞不洁,怕孤会为此前的一桩桩事厌弃于你。”
槛儿知道他早对她的底细一清二楚,也知道他可能猜到董茂生的身份了。
亦猜到她的心思了。
若不然一向恪守礼节的他不会在马车上,做出那般与她亲近的事来。
可那时毕竟没有戳穿那层窗户纸。
她可以故作镇定。
在尊贵的他面前假装藏住自己这具身体内心深处的卑怯、羞赧与难堪。
然而现在,他开门见山地撕开了这层纸。
活过一辈子的槛儿心绪复杂难以言表,这具身子则本能地感到羞耻。
羞耻什么?
槛儿想,大抵是这具身子还清楚地记得那些曾被迫给人端屎端尿的日子。
被迫忍着满心耻辱替十岁的男娃脱裤子脱衣裳,伺候对方从头洗到脚的日子。
然后与狗抢食,与鸡争粮。
与猪同睡。
所以当着太子的面,这一年多以来一直被槛儿压制住的,那股源于骨子里的自卑与敏感再度涌了上来。
这也是为什么,回来的路上她的心会乱。
槛儿心口酸涩闷堵。
她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
“对,是他,就是他娘当初买了我去给他做童养媳,不过您可能不知道。
那人是个傻的,他生活不能自理,我每天要做的事就是贴身照顾他。”
具体怎么个照顾法,槛儿没说明白。
也是没必要。
这种事稍微一想就能想到。
且太子既猜到了董茂生的身份,也就迟早会知道他是个傻的,她怎么照顾过他,太子自然也会知道。
“你当初被卖的原因为何?”
骆峋问。
槛儿想了想。
“逃难路上我们的行囊被其他难民抢了,外祖父外祖母受伤生了病,我们没钱给二老看病,也没钱吃饭。”
舅舅舅母当初这么跟她说的。
说外祖父外祖母待她好,她忍心眼睁睁看着二老就这么没了吗?
说他们要养两个老的,还要养几个小的,能让她这个拖油瓶在他们家白吃白住两年已经是仁至义尽。
到她报恩的时候了。
舅舅舅母以为她小,不懂事。
就费尽心思想说服她自愿同意他们把她卖了,这样他们也好占理。
殊不知她懂事懂得早。
她知道外祖父是郎中,与其说是舅舅舅母养着二老,倒不如说是二老养着他们。
槛儿知道舅舅舅母身上藏的有钱,逃难路上表姊妹们常背着二老偷嘴。
她也知道舅舅舅母之所以想卖她,根本原因是想甩掉她这个拖油瓶。
槛儿清楚的。
所以她虽忧心于外祖父外祖母的病,却并没有同意舅舅舅母把她卖了。
槛儿原打算想办法拆穿舅舅舅母,亦或是自己去挣银子给二老看病。
可惜那会儿她太小,六岁生辰还没过,舅舅舅母一顿蒙汉药就给她放倒了。
等她醒来时人已经在董家了,董茂生的娘拿她的户籍册子扇她的脸。
说她舅舅舅母把她卖给他们家了,从今往后她就是董茂生的小媳妇儿。
要她听话,不听话就不给饭吃。
敢跑就打断她的腿。
槛儿跑过一次,腿真被打断过。
很痛。
自那之后她便不敢跑了。
槛儿无意拿这些事来博太子的同情,因此说得比较笼统和轻描淡写。
骆峋也神色无常地听着。
但若细看便能发现其眸底凝聚的冷意。
沉默片刻。
他摸着槛儿的脸,并不是很温情地道:“未经本人同意略卖良家女乃不法之事。
然历朝贫民卖儿卖女又为其求生手段之一,灾荒年间贫穷之家常借嫁卖女、出售劳力等手段削减口粮消耗。
本朝虽有律法约束,却碍于贫富之差缩减非一日之功,断人生路易激起民变,加之有些地区难以管控。
因而你被卖一事,孤暂时恐无法还你公道,如此你可会怨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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