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太庙典制》载:“太庙留守,掌日常祭祀、监国本动向,非急务不得聚议。” 德佑年间,帝萧桓落马坡失踪之讯于一日内传入京师,太庙留守官员自清晨至深夜,聚议不休。吏部尚书李嵩倡 “立新君安社稷”,推皇弟萧栎;户部尚书刘焕、刑部尚书马昂据宗法斥违制,力主待查;诏狱署提督徐靖、吏部侍郎张文暗助李嵩,散布流言;玄夜卫文勘房主事张启、都督同知岳谦则护持宗法、阻扰妄动。此议不涉刑戮,唯述一日内朝堂论争之烈、人心之险,为后续变局留径。
一日争谋君位事,太庙烛影晃忧思。
宗法律法相撑拒,谁解君王困险时?
一日议罢暂收兵,烛冷太庙夜无声。
君归未卜奸犹在,且待朝阳照满城。
清晨,太庙祭礼刚毕,青铜礼器的余温尚未散尽,礼部尚书王瑾便捧着玄夜卫北司的急报,踉跄闯入东侧偏殿。彼时官员们正整理祭服,闻言皆驻足 —— 王瑾掌陵寝祭祀,素以沉稳着称,此刻却脸色惨白,双手发颤:“诸位大人…… 急报!玄夜卫密探传回消息,陛下于落马坡遇瓦剌伏兵,亲卫尽数战死,陛下…… 陛下踪迹不明!”
急报如冷水浇头,偏殿内瞬间死寂。户部尚书刘焕最先回过神,快步上前夺过密报,指尖划过 “亲卫尽殁” 四字时,指节泛白:“王大人,玄夜卫可有后续探报?是否确认陛下安危?莫不是瓦剌设局,故意散布假讯乱我军心?” 刘焕久掌国库,深知帝失则国本动,边军粮饷调度、地方赋税征收皆会停滞,此刻的焦虑远超旁人。
吏部尚书李嵩缓步走到殿中,案几上的《大吴宗法录》被晨风吹得哗哗作响。他拾起书卷,指尖停在 “国不可一日无君” 的朱批旁,语气沉痛却字字清晰:“刘大人,密报附亲卫残兵证词,还有陛下龙袍碎片为证,想来不假。如今瓦剌陈兵边境,京师人心浮动,若不早定新君,一旦瓦剌攻城,谁来主持防务?谁来安抚百姓?”
刑部尚书马昂立刻反驳,袍角扫过案几上的青铜爵,酒液洒在青砖上:“李尚书此言差矣!《大吴宗法录?继统篇》明载‘君未崩、未禅,宗室未议、太后未懿,不得妄议立新’。陛下只是失踪,尚未确认驾崩,今日议立新君,既违宗法,又陷陛下于不义 —— 他日陛下归来,我等皆成谋逆之臣!” 马昂掌刑狱多年,律法条文脱口而出,瞬间压下殿内的窃窃私语。
吏部侍郎张文上前半步,躬身道:“马尚书拘泥条文,却不顾眼下危局!瓦剌骑兵日行百里,若等宗室会议、太后懿旨,恐京师已破!前日玄夜卫还报,边军因无君令,粮饷已滞三日,再拖下去,士兵恐生哗变!依下官之见,当推皇弟萧栎殿下暂摄大位,待陛下有讯再定进退,既合‘兄终弟及’之意,又能解燃眉之急。”
巳时三刻,偏殿内的争论已持续近两个时辰。宗室代表萧彦坐在西侧角落,手指反复摩挲腰间的玉带 —— 他是永熙帝之侄,掌宗室祭祀,却无实权,吏部掌管宗室子弟封爵,李嵩的态度直接关乎他家族的前程。此刻见张文提及萧栎,他终于开口,声音却带着迟疑:“萧栎殿下确是陛下亲弟,德行也为宗室认可…… 只是…… 只是‘暂摄’之议,需宗室半数以上同意,且需太后懿旨,我等今日私议,恐不合规制。”
诏狱署提督徐靖一直默坐观局,此刻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威慑:“萧宗正所言‘规制’,需以社稷安稳为前提。徐某掌诏狱,昨夜刚审过一名瓦剌细作,供称也先已下令‘擒萧桓、破京师’,若三日内京师无主,细作便会煽动城内流民作乱。届时别说规制,怕是连太庙的神主都保不住!” 徐靖刻意提及 “流民作乱”,目光扫过殿内官员 —— 诏狱可随意罗织 “通敌” 罪名,无人敢轻易反驳。
刘焕却不惧,他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重重拍在案上:“徐提督危言耸听!户部昨日刚调十万石粮入京师,足够支撑一月;边军虽滞饷三日,只要传旨‘待陛下归后加倍补发’,士兵必能坚守。倒是李尚书、张侍郎今日急于议君,徐某不妨说说,昨日你二人为何密会萧栎殿下?又为何令吏部各司郎中拟‘萧栎暂摄大位’的文书?”
李嵩脸色微变,随即冷笑:“刘大人查户部账册是本职,查官员行踪倒是越权了!昨日密会萧栎殿下,是商议宗室祭祀事宜,拟文书是为‘防患未然’,难道刘大人要因‘未雨绸缪’治我等罪?” 张文也附和:“刘大人莫不是怕新君即位后,查你户部的亏空?才如此阻挠!” 两人一唱一和,试图将话题引向刘焕的 “私心”,转移众人视线。
马昂立刻解围,从怀中取出一份抄本:“李尚书不必狡辩!此乃元兴帝年间‘漠北之危’的实录,当时先帝也曾失踪七日,群臣皆议‘待查’,无一人敢提‘立新君’,最终先帝归来,重赏守正之臣。今日你等之举,比当年的奸佞更甚 —— 当年是怕先帝归,今日是盼先帝不归!” 马昂将实录传阅,官员们翻看后,看向李嵩的眼神多了几分质疑。
未时初,殿外忽然传来喧哗,玄夜卫文勘房主事张启带着两名玄夜卫士兵,押着一名诏狱署小吏闯入偏殿。张启手持一卷纸,躬身道:“诸位大人,方才此吏在太庙外散布‘陛下已崩,萧栎殿下不日登基’的流言,被玄夜卫抓获,从其身上搜出这份传单,上面有诏狱署的印鉴痕迹,还请诸位查验。”
徐靖猛地站起身,玉带撞击案几发出脆响:“张主事,你竟敢擅闯太庙,还诬陷诏狱署!此吏定是瓦剌细作假扮,印鉴也是伪造的!” 张启却不慌,将传单递向马昂:“马尚书掌刑狱,可辨印鉴真伪。此吏供称,是徐提督昨日令他‘散布流言,逼群臣附议’,还给他一枚令牌为证 —— 令牌此刻在玄夜卫,文勘房已核验,确是徐提督的私印。”
马昂接过传单,指尖抚过印鉴处,随即沉声道:“印鉴虽模糊,却有诏狱署专有的朱砂痕迹,绝非伪造。徐提督,你还有何话可说?” 徐靖脸色惨白,却仍强辩:“是…… 是石崇旧部冒用我的印鉴,与我无关!我这就下令查抄石崇旧党!” 他试图将罪责推给已死的石迁,却无人信服 —— 石迁已死三月,旧党早被清算。
李嵩见徐靖败露,连忙转移话题:“即便有流言,也改变不了京师危局!方才玄夜卫又传急报,瓦剌兵已至宣府卫,距京师不足二百里!若此刻不立新君,谁来调兵?谁来守城?刘大人、马大人,你们能领兵御敌吗?还是能让宣府卫的士兵听你们调遣?” 李嵩刻意提及 “调兵权”—— 大吴军制,调兵需君令或兵部尚书与宗室共同签署,谢渊在外,此刻唯有新君能合法调兵。
刘焕却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份兵部文书:“李尚书忘了,谢太保离京前,曾留下‘若帝失讯,兵部可暂调京营与宣府卫防务’的手令,盖有兵部大印与太保私印。方才岳谦将军已传讯,京营已加强九门布防,宣府卫副总兵李默也已率军阻截瓦剌,无需新君调兵!” 刘焕将手令展开,官员们见状,附议立新君的声音瞬间弱了下去。
申时过半,偏殿内的争论陷入僵局。李嵩、张文、徐靖三人虽仍坚持 “立新君”,却已无往日气势;刘焕、马昂据宗法、军权反驳,渐占上风;其余官员或沉默观望,或小声议论,无人再敢轻易附议。殿外忽然传来马蹄声,都督同知岳谦一身戎装,带着风尘闯入,甲胄上还沾着草屑:“诸位大人,紧急军情!谢太保与秦指挥使在落马坡与瓦剌激战,截获瓦剌密信,信中提及‘萧桓尚在,困于黑松谷’,谢太保令末将回禀 —— 陛下不日便会回京,令诸位大人坚守京师,不得妄议立新君!”
岳谦话音未落,如惊雷劈进凝滞的偏殿,甲胄上未抖落的草屑与尘土簌簌落在青砖上,竟压过了满殿的抽气声。官员们先是死寂般的怔忡,随即爆发出潮水般的喧哗 —— 户部侍郎陈忠猛地扶案起身,案上的青铜爵被带得倾斜,酒液沿着杯壁淌下,在《大吴赋税册》上晕开深色痕迹;礼部侍郎林文则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祭服玉带,指节泛白,眼神慌乱地扫过殿内,似在确认旁人是否也如自己般惊惶。
张文听得 “陛下尚在” 四字,原本挺直的脊背骤然垮下,腿弯一软,整个人朝着案几扑去,袍角扫过案上的茶盏,青瓷杯 “哐当” 砸在地上,碎裂声刺破喧哗。身边的吏部司务小吏眼疾手快,急步上前托住他的肘部,才堪堪让他免于栽倒,可张文的手指仍止不住地颤抖,死死抓住小吏的衣袖,声音发颤:“陛…… 陛下真的…… 还在?”
李嵩手中的《大吴宗法录》应声落地,书页散卷开来,露出他前日用朱砂圈画的 “兄终弟及” 四字批注,此刻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刺目。他下意识弯腰去捡,指尖却在触到书页时猛地缩回,仿佛那书卷烫人一般 —— 方才还引经据典的底气,此刻全化作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将内衬的绸缎浸得发潮。附和立新君的几名官员更是脸色惨白,工部侍郎周瑞垂首盯着自己的皂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袍角;太常寺少卿则悄悄往后缩了缩,试图藏在同僚身后,生怕被人记起自己方才 “附议” 的声音。
萧彦几乎是从蒲团上弹起来的,撩袍起身时带倒了脚边的蒲团,草屑撒了一地也顾不上捡。他眼角的细纹因急促的呼吸而舒展,却又在瞬间绷紧,刻意提高声调,让语气里的庆幸盖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苍天庇佑!陛下尚在,便是我大吴的社稷之幸、万民之幸!此前议‘立新君’,皆是诸位大人忧国心切,怕瓦剌趁虚而入,如今陛下有了音讯,这议君之事当即刻搁置,半字也休再提!待陛下平安回京,再依宗法礼制,议后续章程不迟!”
他说这话时,目光飞快地扫过刘焕与马昂,见二人神色未变,又慌忙补充:“老夫方才虽未直言反对,却也始终念着‘宗室未议、太后未懿’的规制,绝非有意观望 —— 诸位大人明鉴!” 话里话外,皆是急于撇清关系的小心思 —— 他深知,陛下归来后,“中立” 很可能被视作 “两端观望”,若不及时表明立场,宗室职位恐难保住。
马昂却上前一步,挺腰抬胸时,腰间的玉带扣因动作幅度太大,发出 “咔嗒” 一声脆响。他目光如炬,直直看向萧彦,语气掷地有声:“萧宗正此言差矣!‘忧国心切’绝非妄议国本的借口!李尚书、张文、徐靖三人,一者倡立新君、逼压群臣,二者散布‘陛下已崩’的谣言、混淆民心,三者借诏狱威慑异见、暗助谋议,桩桩件件皆违宗法、乱朝纲!”
他抬手点向李嵩三人,指尖因愤怒而微微发抖:“《大吴律?礼律》明载‘妄议国本者,轻则夺俸罢官,重则流放边地’!今日虽因陛下有讯未酿成大祸,却也需依法处置 —— 当将此三人暂押玄夜卫诏狱,严加看管,待陛下回京后亲审裁决,如此方能正纲纪、儆效尤!若今日不罚,他日再有人借‘忧国’之名行谋逆之实,我等何以面对太庙中的先帝神主?”
马昂话音刚落,户部侍郎陈忠便率先点头,案上的青铜爵随着动作微微晃动:“马尚书所言极是!不罚不足以正国法,不惩不足以安人心!” 刑部侍郎刘景也附和道:“依律当押,待陛下回京发落,既合规制,又显公允!” 连此前一直沉默的光禄寺卿也低声应和,目光避开李嵩的视线 —— 此刻谁都清楚,“不罚” 便是与 “妄议国本” 者为伍,唯有附和严惩,才能洗清自身嫌疑。
李嵩的脸色由白转青,再转为铁青,指节攥得发白,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他张了张嘴,想反驳 “无实证”,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岳谦不仅带来了陛下的消息,还随身携着谢渊的手令,那手令上盖着兵部大印与太保私印,凭此便可调动京营与宣府卫;玄夜卫又在张启掌控中,自己手中无兵无权,再反驳不过是自取其辱。他看向徐靖,眼神里带着几分怨怼 —— 若不是徐靖急着散布谣言,也不会被抓了把柄;可徐靖早已没了往日的镇定,瘫坐在椅子上,双肩垮下,之前挺直的脊背弯成了弓形,口中反复喃喃:“罢了…… 罢了…… 都是命……” 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沾湿了胸前的衣襟,竟失了半点提督的威严。
张文则彻底慌了神,双腿发软,若不是被玄夜卫士兵提前扣住手臂,怕是早已瘫倒在地。他望着殿外渐沉的暮色,眼中满是绝望 —— 自己苦心钻营多年,好不容易爬到侍郎之位,如今却要因 “妄议国本” 沦为阶下囚。
张启见状,面无表情地抬手,玄夜卫士兵立刻跨步上前,甲胄碰撞声整齐划一,不带半分拖泥带水。他们扣住李嵩、张文、徐靖三人的手臂时,力度沉稳却不容挣脱:“奉玄夜卫北司令,将李嵩、张文、徐靖带至别院看管,不得擅离半步,待陛下回京后发落!”
李嵩梗着脖子不肯低头,被士兵拖拽着往外走时,袍角扫过案几上的《大吴宗法录》,散落的书页又被带得翻卷;张文则完全没了力气,脚步踉跄,几乎是被士兵架着走;徐靖像提线木偶般垂着头,任由士兵摆布。三人被押出偏殿的那一刻,殿内紧绷的气氛终于散去几分,官员们纷纷松了口气,有人抬手擦去额角的冷汗,有人端起凉茶一饮而尽,窗外的暮色透进殿内,烛火摇曳的光影不再如先前那般刺眼。
傍晚时分,偏殿内的官员们陆续起身,准备散去。刘焕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对马昂、张启、岳谦道:“今日虽暂止妄议,却也暴露了朝堂隐患 —— 李嵩三人虽被看管,其党羽仍在,萧栎殿下的态度也未明,后续需多加防备。” 马昂点头:“明日我便令刑部核查李嵩掌管吏部时的官员任免,若有结党迹象,即刻上报。”
张启补充:“玄夜卫已加强对萧栎殿下府邸的监视,若其有异动,会立刻禀报。另外,今日散布流言的小吏,已移交刑部审讯,若能挖出更多同党,可进一步肃清隐患。” 岳谦则道:“京营已在太庙、皇宫周围布防,防止有人趁机作乱。谢太保那边,末将已派快马传回京师近况,想必不日便会护送陛下归来。”
萧彦走到三人身边,语气带着歉意:“今日…… 今日是老夫糊涂,未能坚持宗法,险些酿成大错。后续宗室事务,老夫定唯宗法是从,绝不再动摇。” 刘焕温声道:“萧宗正也是忧国,不必自责。后续宗室会议,还需萧宗正主持,确保议事合规。” 萧彦连连点头,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深夜子时,太庙偏殿的烛火终于熄灭。最后离开的官员回望这座供奉先帝神主的建筑,月光洒在琉璃瓦上,泛着冷光。今日的议事虽暂告一段落,却在每个人心中埋下了种子 —— 忠与奸、法与权、公与私的博弈,从未停止。京师的夜虽静,暗处的暗流却仍在涌动,等待着陛下归来后的最终裁决。
片尾
玄夜卫别院内,李嵩坐在窗前,望着远处皇宫的方向,眼神复杂。张文在屋中踱步,口中反复念叨:“陛下真的会回来吗?谢太保会不会…… 会不会故意传假讯?” 徐靖则靠在椅上,闭目不语,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 那里曾藏着与石崇往来的密信,如今已被玄夜卫搜走。三人皆知,明日的京师,又将是一场新的较量。
卷尾语
大吴太庙一日议君之辩,起于晨、止于夜,未涉刑戮,却显朝堂明暗。李嵩倡立新君,非尽忧国,实藏权欲;徐靖散流言,借刑狱威慑,为附议张势;张文推波助澜,图攀新君得势。刘焕据宗法、马昂守律法、张启察奸邪、岳谦传急讯,终使妄议搁置,三人暂押待查。然萧栎态度未明,李嵩党羽仍在,瓦剌兵临宣府,隐患未除。一日之论,虽暂止乱,却为后续陛下回京后的肃纲、查奸、御敌埋下伏笔,未尽之事,待续笔详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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