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陷落,皇帝被擒的消息,如同一阵风,吹过北境的李氏祖陵。
风中,却没有带来一丝胜利的喜悦。
空气里,那座京观散发出的血腥与腐败气息,与陵园中肃穆的松柏清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氛围。
李琼依旧站在他父亲的墓碑前。
他已经站了很久。
从周平兵临城下,到王忠开门献城,再到皇帝在坤宁宫的最后疯狂被终结。
一道道军情,通过神机阁的渠道,流水般汇入这里,却没能让他脸上的表情,产生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与这山陵融为一体的雕像。
他赢了。
以一种摧枯拉朽,近乎碾压的方式。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一言可决他生死的九五之尊,如今已是阶下之囚,正被押解而来,即将跪在这里,向他李家的列祖列宗,磕头谢罪。
大仇得报。
夙愿得偿。
可李琼的心中,却并未涌起想象中的狂喜与激动。
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与疲惫,如同退潮后裸露的沙滩,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寂寥。
棋局结束了。
那个他视为毕生之敌的对手,已经倒下。
接下来呢?
齐嫣然无声地走到他的身边,将一件更厚的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
她的手,轻轻握住了李琼那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指。
“结束了。”
她柔声说道,眼中满是心疼。
这个男人,背负了太多。
多到足以压垮任何一个铁打的汉子。
如今,这副重担终于卸下,他却仿佛迷失了方向。
李琼的目光,从冰冷的墓碑上移开,落在了齐嫣然关切的脸上。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人间的温度。
“是啊,结束了。”
他轻声重复着,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一个时代,结束了。”
就在这时,陵园的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
李显扬快步走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位须发皆白,身穿绯色官袍,神情复杂的老者。
正是前大周内阁首辅,张居正。
“将军。”
李显扬躬身行礼,侧身让开了道路。
“张首辅求见。”
张居正的到来,在李琼的意料之中。
这位在最后关头,选择为京城百万生民打开城门的老臣,代表着整个大周的文官集团,来向新的主人,表示臣服。
李琼没有动。
他依旧站在墓碑前,甚至没有转身。
他只是用一种平静无波的语气,淡淡开口。
“张首辅,你可知,此地是何处?”
张居正看着李琼的背影,看着那座宏伟的陵寝,再看看不远处那座散发着冲天血气的京观,苍老的身体,微微一颤。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李琼的背影,对着那座陵寝,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罪臣张居正,知此地乃武安王之家庙,老帅安息之所。”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
“罪臣?”
李琼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了张居正的身上。
那目光,没有胜利者的审视与压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你何罪之有?”
张居正闻言,心中一凛。
他知道,这是新主对他的第一次考验。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而沉重。
“罪臣食周之禄,未能匡君于正道,致使社稷倾颓,生灵涂炭,此为失职之罪。”
“城破之际,未能与国同休,反而苟活于世,此为不忠之罪。”
“如今,更厚颜立于新主之前,欲求闻达,此为无耻之罪。”
他每说一罪,便向着李琼,深深一拜。
三拜之后,他已是老泪纵横,长跪不起。
李显扬在一旁看着,心中暗自佩服。
这老狐狸,以退为进,将所有能被攻讦的罪名,自己先揽了下来,反倒显得坦荡。
李琼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才缓缓开口。
“你说的都对。”
张居正的心,猛地一沉。
“但你最大的罪,不在于此。”
李琼的声音,陡然转冷。
“你最大的罪,是身为百官之首,却眼睁睁看着这天下,从富庶走向崩坏,看着这吏治,从清明走向腐朽。”
“你们读圣贤书,满口仁义道德,却只知固守门户之见,党同伐异,将朝堂,变成你们争权夺利的棋盘。”
“你们眼中的天下,只有世家,只有门阀,何曾有过真正的万民?”
李琼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张居正的心上。
让他那张老脸,变得煞白。
这些话,比任何罪名,都更加诛心。
因为它揭开了文官集团那张温文尔雅的面皮下,最自私,最丑陋的内里。
“昏君当政,固然是祸根。但你们这些所谓的贤臣,难道就不是浇灌这祸根的污水吗?”
李琼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张居正。
“本王可以留着你的命。”
“也可以继续用你。”
“因为一个新王朝的建立,需要你们这些熟悉典章制度的旧人,来维持运转。”
张居正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但是。”
李琼话锋一转。
“本王要的,是能为天下万民做事的臣子,而不是只知维护世家利益的学阀。”
“本王要的,是一片朗朗乾坤,而不是一个换了皇帝,却依旧腐朽的烂摊子。”
“你,以及你身后的那些人,能做到吗?”
李琼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陵园之中。
张居正浑身剧震。
他终于明白了。
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目光,早已越过了复仇,越过了皇权。
他看到的,是这个国家的沉疴与弊病。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改朝换代。
他要做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刮骨疗毒!
张居正伏在地上,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自己穷极一生,都未能实现的理想,正在这个年轻的新王手中,展露出实现的可能。
“罪臣,不,老臣张居正,愿为王爷,愿为这天下万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次,是心悦诚服。
李琼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大周的文官系统,这台最庞大也最顽固的机器,已经彻底向他低头。
他的目光,重新望向南方。
那条通往京城的官道尽头,一列特殊的囚车队伍,已经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传令下去。”
李琼的声音,恢复了冰冷。
“清场。”
“本王的家宴,要开始了。”
“闲杂人等,一概不留。”
他要在这李氏祖陵前,在这天下旧臣的注视下,亲手为那个男人,送上最后的“体面”。
家宴。
一场以天地为席,以京观为菜,以一个王朝的覆灭为酒的,死亡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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