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夜总是来得格外静。更漏敲过二更,殿外的宫道上连巡夜太监的脚步声都淡了,只剩廊下宫灯的光晕在青砖上投下细碎的影。
汪皇后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里映出的自己——鬓边那支赤金镶珠抹额依旧端正,是朱祁钰亲征前亲手为她戴上的,可镜中人的眼底,却藏着白日里绝不肯外露的倦意。
“娘娘,热水备好了,要不要洗漱安歇?”贴身宫女素心端着铜盆进来,见她对着铜镜发怔,声音放得极轻。
汪皇后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掠过镜中抹额上的东珠:“放着吧,你们都退下,守在殿外就行,没有传唤不许进来。”
素心应了声“是”,又细细为她铺好床榻上的明黄色锦被,才带着其他宫女轻手轻脚地退出殿外,将厚重的朱漆殿门缓缓合上。殿内瞬间只剩香炉里檀香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烛火跳跃时偶尔爆出的火星声。
汪皇后起身走到床榻边,指尖抚过被褥上绣着的并蒂莲纹样。这是她刚入东宫时,趁着朱祁钰处理政务的间隙,一针一线绣了半个月才成的。那时他总笑着打趣:“皇后的手艺越发好了,朕以后的寝具,都要劳烦你亲手绣制。”她当时红着脸嗔怪他“没个帝王样子”,可转头还是偷偷为他绣了好几套枕套,上面全是他喜欢的松鹤延年、梅兰竹菊。
如今,这些绣品还铺在床榻上,可那个说要枕着她绣的被褥入睡的人,却远在千里之外的草原。
她褪去外衫,独坐在床沿,夜风吹过半开的窗棂,带着一丝初秋的凉意。白日里强撑的端庄终于卸了大半,那些被后宫琐事、前朝试探层层包裹的情绪,此刻像涨潮的海水般涌了上来。她想起朱祁钰出征前的那个清晨,坤宁宫的台阶下,他穿着银甲,身姿挺拔如松,却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皇后,后宫和朝堂,朕都托付给你了。待朕平定蒙古,回来陪你看御花园的牡丹。”
她当时强忍着泪点头,说“臣妾定守好这宫、这城,等陛下归来”,可转身回到殿内,却对着素心递来的帕子哭了半宿。她是皇后,是六宫之主,在朝臣和妃嫔面前必须沉稳如山,可在无人的角落里,她也只是个牵挂夫君的寻常女子。
殿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汪皇后抬手按在胸口,指尖微微发颤。床榻的另一侧空荡荡的,凉得像浸了冰水。她想起从前每个夜晚,朱祁钰都会从身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低声说些朝堂上的趣事,或是听她讲后宫里的琐碎——那时的夜那么暖,连烛火的光影都带着甜意。
或许是夜太静,或许是思念太浓,一丝朦胧的冲动忽然从心底冒了出来。她的指尖不自觉地向下移动,想要借着这空荡的床榻,寻一点他曾留下的温度,一点属于他们之间的、无需掩饰的温存。
可就在指尖触到锦被的瞬间,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感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不行。”她对着帐顶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刚醒过神的沙哑,“我是大明朝的皇后,不是任由情绪摆布的闺阁女子。”
理智像一盆微凉的水,瞬间浇灭了那点朦胧的冲动。
她想起白日里琪亚娜红着眼来找她,说“听闻家乡那边战事平息了,想回去看看母亲留下的旧宅”,她当时握着琪亚娜的手,温言劝道:“边境虽暂稳,可路途遥远,且蒙古残部仍在游荡,太过凶险。你守好三皇子,等陛下凯旋,再请旨回去不迟。”琪亚娜虽失落,却还是点头应下了。
连琪亚娜都能为了安稳忍耐思乡之苦,她作为皇后,怎能放纵自己的私欲?
汪皇后深吸一口气,起身离了床榻,脚步轻缓地走到外间的紫檀木案前。案上还摊着下午未批阅完的后宫份例账本,旁边放着一叠裁好的洒金宣纸,和那支朱祁钰送她的狼毫笔——笔杆是上好的海南黄花梨所制,上面刻着“与卿共勉”四个字,是他登基那年,特意让人定做的。
她拉过锦凳坐下,指尖抚过笔杆上的刻字,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她想起去年冬日,她为了赶制给太后的寿礼,在案前绣到深夜,朱祁钰处理完奏章过来,见她冻得指尖发红,便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暖着:“以后这些事交给宫女做就好,仔细冻坏了手。”她当时靠在他怀里,笑着说:“亲手做的才显心意。”他却叹了口气:“朕知道你懂事,可也别太累着自己。”
那些细碎的温暖,此刻都成了扎在心底的牵挂。她提起笔,在砚台里细细舔了墨,笔尖落在宣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想写“草原的秋风该凉了,陛下要记得添件厚衣”,可转念一想,他身为统帅,军务繁忙,哪有功夫顾及这些琐事?写了反倒让他分心。
她想写“三皇子近日学会了背《论语》,还问父皇什么时候回来教他骑射”,又怕勾起他的思子之情,影响军心。
她甚至想写一句“臣妾想你了”,可笔尖在纸上顿了又顿,终究还是不敢落下。她是皇后,笔下的每一个字都该关乎后宫安稳、家国太平,怎能写这般儿女情长的话?
窗外的风又起了,吹得窗棂上的雕花影子晃了晃。汪皇后放下笔,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眶,目光落在案头那封拆开的密信上。这是前锋营统领昨日送来的,说蒙古瓦剌部近日频频袭扰粮道,朱祁钰亲率禁军前去护粮,三夜未合眼,昨日清晨还偶感风寒。
她指尖一遍遍摩挲着信上“陛下圣安”四个字,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似的疼。她能想象出他穿着银甲站在风沙里的模样,能想象出他咳着嗽还在帐内批阅军报的场景,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守在这深宫里,对着一纸空文胡思乱想。
“陛下,你一定要平安啊。”她对着窗外轻声呢喃,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忽然,殿外传来素心压低的声音:“娘娘,慈宁宫的嬷嬷来了,说太后娘娘有些咳嗽,想请您过去看看。”
汪皇后猛地回过神,迅速擦干眼角的湿意,理了理衣襟,又抬手将鬓边的抹额扶端正,才扬声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她走到镜前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眼底的倦意已被掩去,又变回了那个端庄沉稳的皇后。她拿起案上的披风披上,快步走向殿门,推开的瞬间,廊下的宫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宫道的青砖上,坚定而孤直。
路过庭院时,桂树的香气飘了过来。她想起上个月9月份初这个时候,朱祁钰还陪她在这树下赏过桂花,说这桂花香得醇厚,像她酿的桂花酒。那时的时光多好啊,没有战火,没有分离,只有他和她,还有这满院的花香。
她深吸一口气,将这些念想压回心底最深处。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太后还在等着她,后宫还需要她支撑,朱祁钰在前线浴血奋战,她必须守好这后方的安稳。
走到慈宁宫门口,就听见孙太后的咳嗽声。汪皇后立刻敛了心神,推门进去,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母后,您怎么又咳嗽了?是不是夜里没盖好被子?”
孙太后见她进来,拍了拍身边的锦凳:“你来了就好。刚听宫人说你还没歇息,是不是还在为前线的事操心?”
汪皇后坐下,接过宫女递来的茶,轻声道:“臣妾只是有些放心不下陛下。”
“哀家知道你牵挂他,”孙太后握住她的手,目光温和,“但祁钰是个有担当的孩子,定能平安回来。你是皇后,要稳住心神,别让后宫的人看出破绽。”
汪皇后点头:“母后放心,臣妾明白。”
陪孙太后说了会儿话,又看着她服了药,汪皇后才起身告退。走回坤宁宫的路上,夜色更浓了,宫道上的宫灯一盏接一盏,像连成了一条长长的星河。
回到殿内,案上的宣纸还摊着,狼毫笔静静躺在旁边。汪皇后走到案前,再次提起笔,这一次,她没有犹豫,笔尖落下,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工整的小楷:“后宫安稳,皇子康健,朝堂诸事皆有内阁打理。望陛下专心御敌,勿念内事。臣妻汪氏,恭请圣安。”
写完后,她将信纸仔细叠好,放进一个锦盒里。这封信终究不会寄出,就像那些没说出口的思念,只能藏在这深宫的夜色里。
她走到床榻边躺下,盖好被子,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床前,像一层薄薄的银霜。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朱祁钰的笑脸,耳边似乎还能听见他说“等朕回来陪你看牡丹”。
“陛下,臣妾等你。”她在心里默念着,渐渐沉入了梦乡。梦里,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盛,他牵着她的手,笑着说:“皇后,朕回来了。”
喜欢北京保卫战逆转,延大明百年国祚请大家收藏:(m.ququge.com)北京保卫战逆转,延大明百年国祚趣趣阁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