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客栈门口的青石板路上,尘土被微风轻轻卷起。
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晒着,空气闷得能拧出水来。
知了趴在老槐树上,一声接一声地“知了——知了——”叫唤个没完,听得人心头发燥。
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粗布衫。
闭着双眼,正用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极其认真、缓慢地摸索着客栈门口那根粗壮的门柱。
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滑过木头的纹理,动作专注得仿佛在触摸整个世界唯一的真实。
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白展堂正懒洋洋地倚在柜台边,打算打个盹儿,被这奇特的光景吸引了目光:“哎,各位。”
他朝里面努努嘴,压低嗓门,带着点好奇:“门口来个小娃娃,眼睛闭着,搁那儿摸柱子呢。”
“都摸了好半晌了,那投入劲儿,比秀才看书还邪乎!”
“啥?”正埋首于ipad屏幕上看《包公奇案》的吕青柠闻声抬头。
小脸从平板后探出,大眼睛扑闪扑闪地亮了:“案子自动送上门了?让我分析分析!”
她蹭地站起来,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模仿着动画片里的名侦探语气,脆生生地喊:“真相只有一个!”
郭芙蓉正捏着肩膀。
闻言瞥了一眼门外:“啧啧,怕是又是个饿了想找食儿又不好意思开口的吧。”
“李大嘴!快瞅瞅你那灶上还热着啥剩馒头剩菜没?赶紧给人拿点去。”
李大嘴“哎”了一声。
刚撩开厨房的门帘子准备转身,佟湘玉却扭着腰肢,风风火火地从后院过来了。
人未至声先到:“哎哟——额滴神呀上帝以及老天爷呀!”
她手搭凉棚,眯起眼仔细辨认着门口的少年。
脸上瞬间堆满了招牌式的热络笑容:“这位小哥哥,大晌午滴,站门口怪晒滴,快进来说话嘛!”
“额们同福客栈,招待客人那是……”
她的话戛然而止。
那少年充耳不闻,双手依旧执拗地贴在门柱上。
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来回摩挲。
嘴唇还微微动着,念念有词。
店里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门口那奇特的身影上。
阿楚和晏辰刚好有说有笑地从楼上下来。
阿楚一边玩着自己齐肩发梢的发丝,一边俏皮地眨着眼:“晏辰晏辰,你说白大哥‘葵花点穴手’练到第三重还能不能……”
咦?她突然顿住,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向门口。
“好强的‘柱性’执念,”阿楚嘟着嘴,饶有兴趣地歪着脑袋,“比铁蛋认路线的倔劲还夸张。”
一道银灰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楼梯下方。
铁蛋,这个拥有高度拟人化外表的全能仿生机器人,此刻正倚靠在楼梯转角新刷得雪白的墙壁上。
他嘴角噙着一丝玩味又自信的笑意。
左手修长的手指灵巧地转着一支亮得能当镜子用的银质工具:“阿楚,你这精准打击可涉及我作为顶级导航系统的职业尊严了。”
他微微挑眉,视线扫过门口少年与柱子近乎融为一体的姿态,慢悠悠补了一句:“再说,我找路凭的是绝对数据流支撑,这叫精确。”
“他这嘛……”他耸耸肩,模仿着小六的语气,“境界不够,境界不够。”
厨房方向“噔噔噔”跑出来傻妞。
手里还捧着个刚捏好造型的智能材料蒸糕。
听见铁蛋说话,噗嗤笑出声,眼睛弯成月牙:“得了吧你!阿楚姐说中要害,你那叫‘轴’!”
她朝着晏辰甜甜一笑:“对不,晏辰哥?”
晏辰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没接傻妞的话茬,径直走到客栈光线最敞亮的前堂中央。
他伸出手指在自己的左腕上操作了几下。
那看似普通的银色金属腕带立刻亮起一圈柔和幽蓝的光晕。
一道细窄但凝练无比的蓝色光束无声地从光晕中心射出。
精准地笼罩住门口那沉浸在摸柱世界的少年。
“便携式人体扫描仪?”白敬琪看得两眼放光。
握着擦枪布的手下意识紧了一下:“哗擦!酷!比左轮快多了!”
那蓝色光束如同有生命的水流。
沿着少年的身体轮廓快速流淌了一遍。
汇聚成一面半透明的信息面板,悬浮在晏辰面前。
面板上文字和数据瀑布般滚动。
晏辰的眉头一点点蹙紧。
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惊异和不解。
他轻声念出面板上的关键信息:“生理特征…指纹图谱比对…目标身份追溯…结果指向…距今约150年前的南亚次大陆地区……”
“特定记录……《盲人摸象》古文献记载关联人物……关联个体一:触觉识别物体:象腿柱状物,判定为柱。”
“吻合度……99.97%!”
这最后的数字像颗小炸弹,在寂静的店里炸开了花。
“啥?额滴神啊上帝以及老天爷呀!”佟湘玉第一个惊呼出声。
手里绣着鸳鸯的手帕差点甩飞出去:“摸柱子摸成了古人?还…还摸过大象腿?”
她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刚端起的茶水。
杯子歪了,茶水顺着桌子往下流。
白展堂脖子往前伸着。
眼睛瞪得像铜铃:“等等等等!晏辰兄弟,你说他…他就是那个故事里第一个摸大象腿、然后铁口直断说大象就是个大柱子的……盲娃娃?”
他猛地抽了口气:“这都多少年了?他…他还活着?看着也就十六七啊?”
“盲人摸象?”郭芙蓉一时反应不过来。
扭头看向自家相公,杏眼圆睁:“秀才,赶紧的,是哪个子曾经曰过那个啥摸象的?”
吕秀才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极度兴奋的光芒。
一手下意识推着鼻梁上的眼镜,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对对对!是来自天竺的佛经故事!旨在说明个体认知的片面性!”
“此典故常于《成唯识论》及《涅盘经》中被引述……”
他越说越快,完全没注意到眼镜已经被他连续推了无数次,在鼻梁上摇摇欲坠。
一直在旁边安静观察的祝无双也上前一步。
轻柔的嗓音里也充满了难以置信:“时间…真的能这样逆转吗?”
她想起晏辰手腕上那个小东西显示的年份,心脏砰砰跳得厉害。
“铁蛋!”阿楚已经掏出了自己那个薄如蝉翼、屏幕却超大的全息投影手机。
指尖飞快地操作着界面,眼睛里跳动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光芒:“上活儿!追踪溯源!给我查清楚,他当年摸的‘柱子’!还有没有后……呃,后代!”
直播界面瞬间启动。
同福客栈和门口少年摸柱的画面被清晰地投放到空中巨大的光幕上。
光幕一角,已经开始有条弹幕蹦出来:
【这就是同福日常?刚进来就看见物理考据现场!】
铁蛋眼中红光微微一闪。
数据流在无形的网络中高速奔涌:“指令确认。启动生物基因图谱追溯模式。”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扫描目标…同福客栈门柱…目标材质解析…目标表面遗留物提取…生物分子特征识别…深度溯源……”
“目标指向——大型陆生哺乳动物,长鼻目,象科。”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确认某个惊人的事实:“核心特征匹配……确认关联个体:即为一百五十年前,该目标人物所触摸之‘柱状物’……的直系后裔!”
“哗擦!”白敬琪甩了甩手腕。
手里的真家伙差点掉地上:“柱子成精啦?不对!是大象的后代……是根柱子?”
“我的老天爷!”佟湘玉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
身子软软地往后倒:“快!扶住我!”
后面燕小六正稀里糊涂,赶紧一把扶住掌柜的。
郭芙蓉更是彻底懵了。
她指着门口浑然忘我的少年:“也就是说…他…他一直在找的柱子…其实是头大象的后代?”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感觉世界观被按在地上摩擦:“那…那当年那根‘柱子’现在在哪儿啊?总不能在这儿吧?”
“我的娘诶!”李大嘴在厨房门口喊了一声。
“那…那那那头大象的曾曾孙子…现在搁啥地方卧着呢?别一会儿撞塌了额们的店门板吧?”
“它目前的状态是……”铁蛋一边流畅地操作着全息数据流,一边继续播报。
“等等!”阿楚突然打断他。
目光扫过整个混乱又兴奋的场面,狡黠一笑,计上心来:“这个世纪大谜团的揭晓时刻,怎么能没有点儿仪式感?”
“晏辰,宝贝,”她朝自家爱人甜甜一笑,眨眨眼,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点小撒娇,“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我赌他‘柱子’精……嗯哼,不是柱子,是长鼻子的‘柱子’精,肯定就在这附近散步呢!”
她说着,手指灵巧地继续操控全息投影。
巨大的直播光幕猛地变换场景。
如同俯瞰图般展示出七侠镇周边的实况地图。
一个小光点正安静地停留在西凉河岸边的草场上。
“傻妞!”阿楚轻快地喊道。
傻妞早已默契地站在了铁蛋身边。
接口道:“轨道坐标锁定。全息空间投影传输——启动!”
一阵几乎微不可察的嗡鸣声响起。
一幅巨大无比、纤毫毕现的全息三维影像瞬间覆盖了整个客栈大堂的上半部分空间。
画面里,西凉河边微风和煦。
河水碧波荡漾,绿草如茵。
一头巨大的成年亚洲象赫然出现在虚拟的草地上。
它庞大的身躯覆盖着粗糙带褶皱的灰皮,像披了一件厚实的岩石铠甲。
两片如同巨大蒲扇般的耳朵悠闲地扇动着,驱赶着并不存在的蚊虫。
最醒目的是那条粗壮无比的象腿,稳稳地踏在青翠的草甸上。
这清晰震撼的画面,让整个同福客栈陷入了片刻的绝对寂静。
连知了的叫声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包括刚进门的食客,都张大了嘴,定在原地。
唯有门外那个少年。
在触碰到眼前这根真实存在的木柱棱角时,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异样。
身体微微震了一下。
他的手指停住了摩挲,侧耳倾听着。
隐约地,他听到从那陌生的热闹氛围深处,传来一种极其低沉的、充满力度的、奇特的呼吸声。
少年的脸色瞬间变了。
不再是专注,而是一片空白,接着是难以置信的惊悸。
他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从门柱上弹开。
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不可能!柱子……柱子怎么会喘气?柱子怎么会……有声音?!”
他终于转向了声音来源的方向——虽然眼睛依旧紧闭。
脸却朝着客栈大堂那超现实的全息画面方向。
一个巨大的、灰色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象腿形状,投射在他的视野之外。
就在这时,沉寂了一瞬的全息弹幕区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库。
猛地轰然爆发!
成千上万条彩色的信息光流如同银河爆炸般铺满了整个画面背景。
高速滚动着,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亲娘诶!这可比《洗冤录》卷宗震撼多了!】
【白展堂这反应绝了!下巴掉地上能砸个坑!】
【从哲学角度看个体认知的局限性啊】
【无双妹妹快扶住掌柜的!她又摇摇欲坠了!】
【大嘴师傅好朴实,关心的是门板!太真实了!】
【七侠镇智慧新高度,建议纳入私塾教材!】
【小郭姐姐那表情哈哈哈哈,世界观碎裂的声音!】
【大象:我祖宗欠的人情今天终于还了!】
【秀才推眼镜的手根本停不下来!疯狂颤抖!】
【替我跟秀才的二舅姥爷说声,今日同福特别专场!】
每一秒都有无数新的、内容鲜活的弹幕涌现,挤占着空间。
阿楚不得不分出心神飞快地操作着。
稍微调整弹幕透明度,让中间的核心影像勉强能看清。
“家人们!宝宝们!”阿楚对着直播镜头兴奋地大喊。
声音带着点喘:“看见了没?这就是活生生的历史重现!现实版的寓言!弹幕分析得对!这就是认知的边界呀!”
白展堂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脸。
疼得龇牙咧嘴:“哎哟我去,真不是做梦啊?”
吕秀才用力推了一下眼镜。
几乎要把它架到脑门上,镜片后的目光燃烧着洞察真相的热切火焰,语速像连珠炮:“如此可证!认知受个体所限!感官即牢笼!”
“盲者以触感认世界,得柱而称象!今者目睹全貌却惊疑!此即人类认知之根本困境也!”
“真相只有一个:彼时彼‘柱’,实乃此时之象祖!”
“哗擦!”白敬琪甩了甩手腕。
“我就说嘛!柱子精不会喘气,那指定是大象!懂了!”
角落里的莫小贝也挥舞着小拳头。
“小郭姐姐!这就叫打开眼界!”
郭芙蓉被秀才那段急促的古文绕得有点晕。
但最后那句“真相只有一个”听明白了,她用力一拍桌子:“对!秀才说得对!这就叫铁板钉钉!”
“盲娃娃摸的根本不是柱子,是大象腿!这误会都一百多年了!太冤了!”
“不行!必须得把人带到真家伙面前说清楚!不然这事儿它没完!”
“放着我来!”祝无双反应极快。
像一阵风似的轻盈掠出门槛,脸上带着温柔又安抚的笑。
走到还处于震惊茫然状态的少年身边。
她轻轻握住少年微微发抖的手腕,声音柔得像春风:“别怕,跟我们进去看看,看看就明白啦。”
她引导着少年懵懂地、一步步地踏入了喧嚣热烈的同福客栈。
少年一踏入大堂。
脚步就钉在了门口。
那巨大而真实的低吼和深沉的、带着草腥味的潮热气息仿佛迎面扑来。
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身体僵直,侧耳“看”着那庞大的、无法理解的灰色轮廓。
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真的……不是柱子?柱子……柱子怎么会动?”
他抬起手。
带着一种固执得近乎悲壮的情绪,指向全息影像里大象那条如同通天之柱般的腿。
声音尖锐起来,带着质问和不甘:“这分明……就是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
他又指向其他部位,声音因恐惧和混乱而拔高、破碎:“这……这又是什么怪虫?这…这又是什么巨大的扇子?乱…乱弹琴!全是妖怪!都是幻象!”
他猛地用力甩开祝无双的手。
脚步踉跄后退,双手死死捂住耳朵。
似乎想把那虚幻的庞大存在彻底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又似乎想抗拒那个正在强行撕开他认知壁垒的残酷真相。
“柱子…柱子不会变!柱子……柱子不该是这样的!你们……你们骗我!”
他嘶哑地喊着,声音里充满了被世界背弃的绝望和委屈。
“哎呀妈呀!”李大嘴缩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
忍不住插话:“这孩子可真是一根筋通到南墙根了!非要撞个窟窿啊!”
“不是妖怪,”阿楚见少年如此激动,立刻调整策略。
声音放得异常柔和清晰,仿佛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家人们,宝宝们,咱一起帮帮他。”
然后又特意将声音调大:“来,大家跟我一起描述,告诉他‘柱子’现在到底在干嘛?好吗?”
【在吃草!用鼻子卷着吃!】
【甩鼻子玩儿呢!卷成一个圈!】
【耳朵呼扇呼扇的!跟大蒲扇似的!】
【尾巴在赶苍蝇!像根小鞭子!】
【哗擦!它抬腿了!要往前走!好大的脚丫子印!】
各式各样的描述。
来自看不见的千万个“家人”和“宝宝”。
从阿楚手机里汇成一股无形的暖流,柔和地流淌在喧闹的客栈里。
这些描述纷繁、杂乱,充满了各自的视角和比喻。
听得少年更加茫然和暴躁。
“停!停——!”吕青柠再也看不下去了。
小姑娘“啪”的一声脆响,把心爱的ipad拍在最近的桌子上。
小脸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小侦探独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气息。
她推了推自己鼻梁上那副小巧的特制银边眼镜(上面还贴了个小小的放大镜贴纸)。
目光如炬,扫过全息影像中的大象,然后精准地落在门口那个捂耳颤抖的盲眼少年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清晰无比地喊了出来,声音像小银铃一样穿透混乱:
“大笨蛋哥哥!你从头到尾就只摸到了它的一条腿!它!是!一!整!只!大!象!它、可、大、了!”
这句最简单直白的童言。
在混乱嘈杂的各种描述中,不亚于一声嘹亮的号角。
少年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双盲眼虽然没有睁开,眼皮却在剧烈的抖动。
捂住耳朵的手,力道慢慢松了。
他“看”着吕青柠声音的方向。
嘴唇抖着,努力地张开,艰难地吸进空气,然后又吐出来。
那全息影像中庞大的灰色存在。
仿佛随着这声“大象”,在黑暗的感知领域里,一点一点地,撞碎了他心中那堵坚如磐石、支撑了他全部世界的“柱子”。
就在这一片奇异交融的混乱(少年的认知剧烈颠覆、众人的情绪五味杂陈、弹幕区疯狂刷屏)之中。
客栈门口光线骤然一暗!
一个瘦削矮小的身影堵在了门口。
穿着一身颜色杂乱、沾着污渍的绸布马褂,戴着顶油腻发亮的瓜皮帽。
绿豆小眼滴溜溜乱转。
他脖子上挂着一大串看不出年头的兽牙、铜钱和破碎陶片。
手里还煞有介事地捏着个边缘磨损得模糊不清的青铜罗盘。
指针颤巍巍地晃动着,似乎被什么强大的磁场所影响。
一直固执地指着——全息投影中那只庞大大象的心脏位置。
这奇装异服的瘦子一打照面。
目光贪婪如钩子,死死黏在象腿全息影像上,嗓音尖得像破锣:“嗬!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奇物出世!大造化!大造化啊!”
他不管不顾地就往前挤。
根本无视大堂里呆立的众人,手臂伸出,竟直愣愣地想去“抓”那全息投影中大象粗壮的腿肚子!
表情因为狂热的贪欲而扭曲变形:“镇宅驱邪!延年益寿!千年难遇的象精遗蜕!价值连城!”
“快告诉老子!这等神物的真身藏在何处?”
他这疯狂举动和露骨的言辞。
如同热油里泼进冷水,瞬间引爆了本就沸腾的气氛!
“哪家没关好的牲口棚钻出来的腌臜泼皮!光天化日之下,抢劫抢到七侠镇地界了?!”郭芙蓉柳眉倒竖,英气勃发。
一巴掌狠狠拍在离她最近的八仙桌上!
“啪!”一声爆响!
那张硬木桌子应声从中间裂开了一道恐怖的大缝!
碎木屑飞溅!
古董贩子吓得像猴子一样往后一蹦。
脖子上的破烂货哗啦作响,绿豆眼惊恐地瞪大了:“你…你谁啊?!敢挡老子财路!小心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郭芙蓉才懒得跟他废话!
她根本不在乎这贼喊捉贼的威胁。
胸中一股为那百年前被误解的庞然大物和被眼前奸商玷污的场景而爆发的怒火直冲天灵盖!
“排山倒海——!!”
积攒的怒火化为实质的狂暴劲风!
客栈内气流狂卷!
桌凳碗筷被震得叮当作响,连全息投影都剧烈波动了一下!
排山倒海的巨力结结实实轰向那瘦小的古董贩子!
那家伙连惊叫都没来及发出一声完整的。
整个人像个破烂的稻草团子般倒飞出去。
在青石台阶上滚了足足七八圈才撞在对面墙根停下。
瓜皮帽飞出去老远,脖子上的挂件散落一地。
他瘫软在墙角,哼哼唧唧,再也发不出半点嚣张气焰。
【小郭女侠威武!】
【一记‘排山倒海’荡涤人间污浊!】
【帅炸了!小郭姐姐YYdS!】
【亲娘诶,还好隔着屏幕!吓死宝宝了!】
【邢捕头,快看你管片出人才!】
【替我那住在七侠镇西头拐角第三家的二舅姥爷发来贺电:打得好!】
弹幕再次进入刷屏狂欢状态。
吕秀才推了推被冲击波吹歪的眼镜。
斯斯文文地走到古董贩子面前,蹲下来仔细研究他脖子上那堆“古董”:“子曰,苟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汝这罗盘指向虚无之象影,却妄称神物,巧言令色,贪欲熏心,此岂非利令智昏乎?”
“适才郭女侠行侠仗义,替天行道,正是——”
“真相只有一个!”吕青柠再次举起她的ipad。
小脸充满正义地抢答。
她走到被无双扶住、一直呆呆“看”着风暴中心的少年身边。
小手轻轻拉了拉少年的衣袖,指着那个被轰飞的倒霉蛋,脆生生地做结案陈词:“你看,这个大坏蛋,跟一百五十年前笑话你的人一样,都!是!睁!眼!瞎!”
“他们只看见了‘宝贝’,看不见大象!”
这场突然爆发的闹剧。
那被轰飞的贪婪身影。
尤其是吕青柠那奶声奶气却振聋发聩的最后一句话。
像是一把沉重的钥匙,终于在少年那扇被层层执念锈死的心门上狠狠扭转了一下。
他身体僵硬了片刻。
然后,仿佛一个被困在无边暗海里即将窒息的人突然挣脱了沉重的锚链。
整个身体微微一晃,紧接着便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挣脱了祝无双的搀扶。
用尽全身力气转向那依旧波动着、悬浮在客栈上空的巨大灰色轮廓。
这一次,他没有尖叫,没有捂住耳朵。
他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胸腔剧烈的起伏。
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混杂了草料尘土味、饭菜香和“那头巨兽”若有若无气息的空气。
那看不见的灰色轮廓。
在吕青柠“睁眼瞎”三个字炸响之后,在郭芙蓉那愤怒的一掌排山倒海之后。
仿佛第一次清晰地、完整地压进了他封闭了太久太久的认知疆域。
它不是柱子。
那些低沉的呼吸,扇动的气流,庞大身躯里蕴含的温热生命……都不是柱子。
它是一头象。
一头一百五十年前,被自己的手无意中“命名”,又被无数后人用“盲人摸象”嘲笑了一百五十年的象的后代。
两行滚烫的泪水。
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冲破了那紧闭的眼皮。
沿着他脏兮兮的脸颊奔流而下。
身体里有什么坚固的东西彻底碎裂了。
随之而来的并不是空虚,而是一种奇异的松动。
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带着巨大疲惫的豁然。
一直紧绷的肩膀慢慢地、慢慢地垮塌下来。
他不再颤抖,只是站在那里。
面对着那无法看见的真相,无声地泪流满面。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情绪释放让整个同福客栈再次安静下来。
喧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
只剩下细微的抽泣声、沉重的鼻息。
以及全息投影系统中模拟那头大象在河边悠闲扇动耳朵、甩动尾巴的声音。
佟湘玉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窝跟着一热。
就连最闹腾的白敬琪也默默收起了把玩的左轮。
嘴唇动了动,没发出一点声音。
一片寂静里。
唯有阿楚手中那个开启直播的手机忠诚地运转着。
上方巨大的全息光幕中,弹幕的洪流也仿佛被这无声的泪水短暂地冲刷凝滞了片刻。
随即,更多感性的文字如同细雨般轻柔地浮现:
【亲娘啊……这眼泪掉的,我心都揪起来了】
【跨越百年的和解啊……】
【认知的壁垒终于被真相和情感冲垮了】
【掌柜的也在抹眼泪了……】
【这期直播值了,拍案叫绝】
【小妹妹那句话太点睛了!都是‘睁眼瞎’!】
【那大象……它祖宗可以瞑目了】
【替他谢谢郭女侠的‘排山倒海’!】
【子曾经曰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额滴神啊……今天这场面……】
【真相只有一个:大象兄,你家债清了!】
就在这弥漫着唏嘘、感慨与无声悲悯的气氛中。
客栈外西凉河方向,突然传来了一声嘹亮、浑厚、穿透力极强的象鸣!
“昂——”
这声音像是大地发出的低吼。
又似洪荒的回响,饱含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瞬间穿透了同福客栈的门窗和墙板,击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哎呀妈呀!真家伙来了?”李大嘴猛地一缩脖子。
脑袋差点磕在门框上。
阿楚和晏辰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晏辰目光快速扫过手中腕带投射出的信息:“是它!反应过来了!正朝这边移动!”
傻妞动作更快。
手指在虚空中轻盈滑动,迅速改变了全息直播的信号投射模式:“远程影像捕捉模式开启!动态追踪!”
巨大的全息影像画面骤然切换!
西凉河边的实景直接覆盖了半空。
画面抖动了几下,瞬间稳定清晰!
只见影像中,那头如山丘般庞大的成年巨象。
正沿着河岸不紧不慢地迈步而来。
每一步落下,地面都仿佛微微震颤一下。
粗壮的象腿坚实如山梁。
厚实的脚掌沉稳地踏入泥土和青草之中。
它那条灵活的长鼻子不时抬起。
在空中探寻着什么气息,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灵性。
它行走的姿态没有丝毫狂野。
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类似于归家般的安闲与坚定。
而它的行进方向,精准地对着——七侠镇,同福客栈。
“哗擦!奔咱这儿来了!”白敬琪眼睛瞪得溜圆。
手按在了腰间那柄擦得锃亮的左轮枪套上,指节因莫名的紧张泛着青白。
却又强自克制着没有拔枪,脸上表情既震撼又有点不知所措的激动:“这动静…忒大发了!晏辰哥,咱…咱的门框能撑住吗?”
“我的神呀老天爷!还有我那薄薄的门板!”佟湘玉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连惊带吓加心疼,腿一软就往后倒。
“放着我来!”祝无双眼疾手快,赶紧再次扶住掌柜的。
白展堂也一个箭步窜过去帮忙搀着:“掌柜的!掌柜的挺住啊!那玩意儿……那玩意儿块头是大了点,瞧着倒是…没打算拆家?”
“稳住!稳住!”铁蛋沉静的声音响起。
带着金属质感特有的冷静自持:“扫描确认,目标无攻击意图。生物体征平稳。”
“核心驱动逻辑分析…”他眼中红光极速闪烁,“数据指向:基因深处的情感共鸣与信息反馈追溯。它在响应源头信息。”
“响应…啥信息?”吕秀才扶着眼镜。
镜片上全是问号。
这学术研究领域突然变得玄之又玄,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傻妞迅速调出另一组数据图谱在空中放大:“铁蛋推断的核心基础。我们刚才用超高能生物波溯源触动了它基因深处的深层记忆印记。”
“简单说,它‘感应’到有个非常重要的存在需要它亲自到场。”
“嗯…就像老祖宗留下的基因钥匙,被一百五十年前的触摸和一百五十年后的眼泪同时激活了。”
这话让所有试图用常理解释眼前景象的人都噎住了。
个个表情呆滞。
只有郭芙蓉双手叉腰,看着那全息影像里越来越近的巨兽,眼神亮得惊人:“嘁!管它响不响应呢!咱们同福客栈啥大风大浪没见过?还能怕一头通情达理的大象不成?”
她豪气干云地一挥手:“它祖宗那会儿没能说明白的事,今儿咱给它整明白了!大伙儿都精神点!”
正说着,街道上已经传来一阵骚动。
“我的亲娘诶!老邢你快看!”燕小六本来在街对面摊子上买豆包。
嘴里的豆沙馅都没咽下去,就指着西边结结巴巴地喊。
他连自己最爱的、整天别在腰带上金光闪闪的唢呐都忘了摸。
全副精神都被那尊庞然大物摄住了。
只见那头巨象已经从河滩转上了七侠镇的青石主街。
它太大了,几乎是贴着街道两旁的屋檐在走。
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坚定。
巨大的脚掌拍击在石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震得路边小摊贩的货物轻微跳动。
老百姓们哪见过这阵仗?
一个个目瞪口呆,有惊叫着往两边店铺里钻的。
有胆子大远远跟着看热闹的。
还有几个腿软的干脆瘫坐在地上。
那大象却旁若无人。
巨大的头颅微微低垂着。
长鼻子在空中如探囊取物般灵活地摆动。
似乎在空气中捕捉着某种细微而独特的信息素。
目标极其明确——同福客栈。
巨大的身影终于完全笼罩了客栈门口的阳光!
一片寂静。
风仿佛都停了。
客栈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郭芙蓉下意识站到了最前面。
背对着那庞然大物,张开双臂把佟湘玉和几个小家伙护在身后。
紧盯着门口,摆出防御姿态。
白展堂一手拉着掌柜的,另一手已经暗暗扣住了几枚石子。
祝无双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角。
吕青柠把小脑袋藏在秀才身后,却又忍不住探出来看。
阿楚和晏辰并肩而立,铁蛋和傻妞护在他们两侧。
晏辰握着阿楚微微发凉的手,低声道:“别怕,有我。”
阿楚用力回握了他一下,点点头。
然后——
没有任何破坏,没有任何冲撞。
只听得一阵巨大而湿润的“噗噜噗噜”声从门外响起。
那根粗若巨蟒、末端灵活的深灰色长鼻子。
带着好奇的试探,极其缓慢而轻柔地、从门框外探了进来!
这根充满力量和生命感的鼻子。
就这样悬停在离门槛仅仅一尺之遥的客栈门槛上方。
在混杂着烟火气、汗味、饭菜香、陈年木质气味、以及那盲眼少年泪水的空气里。
极其专注地探索着,小心翼翼地分辨着。
每一下微小的移动,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灵性与凝重。
【我的老天爷……这门框太委屈它了!】
【这鼻子……像是在找东西?】
【找泪水的源头?】
【亲娘诶,这太通人性了!】
【历史性会晤!(如果大象也能‘晤’的话)】
【小郭姐姐别紧张,它看着很温和!】
弹幕屏息凝神地滚动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扇门和那条鼻子之间。
那古董贩子早被燕小六拎小鸡一样丢到街角去了。
此刻只有一片寂静的等待。
门内,那个刚刚经历了巨大认知颠覆、泪流满面的少年。
仿佛被一种无形的磁石牵引着,不再被祝无双搀扶。
他几乎是凭着一种源自血液深处的本能(或者说铁蛋解释的生物波呼应)。
慢慢地、一步一顿地挪向了门口。
他脸上的泪痕尚未干透。
眼眶依旧红着。
那根正在门槛外探寻的象鼻尖。
似乎终于捕捉到了一缕极其熟悉的、独一无二的气息——那是源自血脉深处共同镌刻的记忆密码。
带着一百五十年前第一次触摸的困惑。
和一百五十年后豁然崩塌的悲伤与委屈。
少年在门槛边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看”向大门外那片被巨象身躯完全遮挡、如同黑夜般深邃的空间。
深吸了一口气。
那气息里有尘土的味道。
有青草的清香。
还有一种庞大、温和、略带粗野的生命力。
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他缓缓地、试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向门外那片黑暗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只手,曾经固执地触摸木石纹理一百五十年。
只为寻找一根心中永恒不变的柱子。
门外。
粗壮的象鼻终于停止了探寻。
它极其精准地、极尽温柔地,调整方向向下。
用那最前端柔软敏感的鼻尖,轻轻触碰到了少年颤抖着的、冰凉的手指。
【碰……碰到了!!】
【我的眼泪不值钱!哗啦啦地流!】
【跨越一百五十年风雨沧桑的指尖相触!】
【替秀才的二舅姥爷哭瞎了眼!太感人了!】
【额滴神啊!这绝对要上国史馆记载!】
阿楚屏住了呼吸。
连弹幕都没有心思去看了。
晏辰握紧阿楚的手。
铁蛋和傻妞安静地站着,红色的电子眼柔和地闪烁着。
就连一直最闹腾的白敬琪也紧紧闭上了嘴。
仿佛时间被无限拉长。
门外的巨象身体似乎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阵如同低沉闷雷滚动般的嗡鸣从它庞大的胸腔深处发出。
那声音并不狂暴。
反而带着一种温和的叹息、一种悠远的怀念。
还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像是在对一个迟到了太久太久的约定,轻轻地说了一声:“啊,原来是你。”
门内,盲眼的少年浑身剧烈一颤!
指尖传来的温润触感和那份宏大而温和的精神力量。
像一道温暖无比的泉流,瞬间沿着他的手臂冲进了四肢百骸。
直抵那颗饱经震动和委屈的心房。
他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呆立在门槛上。
手指却无意识地、深深探进了象鼻前端柔软的褶皱里。
不是柱子……
这柔软、温厚、带着生命搏动的力量。
分明属于一种…远超理解的巨大生灵。
它的低鸣仿佛穿越了无尽时光。
直接在他黑暗的世界深处隆隆作响。
百年执念构建的围墙。
在这一刻真正彻底地、无声地坍塌成了柔软的尘土。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哭腔的低呼从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像破损的汽笛:“柱…柱子兄……?”
这习惯性的称呼脱口而出。
紧接着就被更为庞大的情绪淹没了下去:“啊…不…”
他猛地摇头。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顺着下颚滴落在尘土里:“对…对不住……”
这句迟来了一百五十年、甚至可能更久的道歉,终于冲破了自我认知的壁垒和时间的桎梏,落入了真实的世界。
盲童摸象腿认成柱子,执念百年——这多像我们啊:攥着自己那片“象耳”“象鼻”,就敢定义世界。同福客栈偏要戳破这层茧:吕青柠的童言是直球,“你只摸了条腿!”;郭芙蓉的排山倒海是破局,轰走把大象当“古董”的贪婪;连弹幕都成了新视角,你说“柱子”他说“蒲扇”,凑齐了整头象。
最后少年摸到象鼻的瞬间,比任何哲学书都透彻:偏见从来不是眼盲,是不肯承认“我没看见全部”。而直播最神的是——它让每个看客都成了摸象人,却也悄悄拼出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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